追书网 > 玄幻奇幻 > 戎马天下 > 第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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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可是,李峰的大姐刚卖掉,突然风声传来,又要募兵“戍边”。按照当时的征兵法:“两丁抽一”。李峰的年龄还不到“中男”,照理不在抽丁之列。但人人都知道,官律上的规定早不算数,一家三男全抽去的都有。天宝年间,连老大娘都征调到军中去服役。因此铁嫂便和铁牛商议:“咱们还是逃吧!”铁牛虽然也感到实在难撑,但还是不肯来个全家连锅端,又把李峰的二姐卖了,用这卖身钱抵了抽丁费。

  真是“医得眼前疮,剜却心头肉”。李峰的家中虽然少掉两口子,还是撑不下去,因为天旱得连人喝的水都不够,更不要说浇田,而一转眼征收夏税的时节又到了。全家望着那边的高门楼,就怕崔府上有人走来。

  但崔员外的家丁还是来了。他们一进门,没等铁牛开口,便说:“今年年成不好,你们拿不出,这个我们知道。崔太公可怜你,叫你到府上去帮工,管你吃,多下的工钱就顶租。”心里正在蹦蹦跳的铁牛,一听家丁的话,真是大喜过望,恨不得跪下来磕几个响头;又不住搓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说:“啊,啊,这……叫我怎地报答太公的恩情?”他觉得只有把自己的力气全都使出来报答人家,马上高高兴兴地跟着家丁去了。

  原来,崔太公的大公子今年一举登科,中了进士,家中正忙着“烧尾”。这是当时上层社会流行的一种风习,中了进士,都要大摆筵宴,招待前来祝贺的亲友,这就叫“烧尾”。另外,新进士金榜题名以后,还要在京里举行曲江大宴,参加月灯阁打球之会,又要忙着谢主司、拜同年……总之,处处都要钱用。因此崔太公决定开仓粜米,一下子就向曹州市上抛出二千石。

  今年大早,米粮的行市好,能卖出大价自是不必说;但由于大公子急等钱用的家书,从京里接二连三地飞来,所以急需人工运米。这样,崔太公就把善心发到铁牛的头上来了。他看中了铁牛的老实和有力气。

  铁牛到了崔府,果然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。车上的粮食已经装得老高,他还是不住地往上加。崔太公一见,连忙走过来阻止:“够了,够了,就装这么多吧!当心太吃力,闪了腰。”

  铁牛一听,更加感到崔太公是个慈善人,越发往车上多装。等他到仓里去扛粮袋时,崔太公立刻低声吩咐跟在身后的一个亲信家丁:“快,去看看车轴有没有压弯?”

  等家丁回报“没弯”,崔大公才点头“嗯”了一声,背着双手照管别的事情去了。

  铁牛就这样一连运了几天米,虽然吃的是粗饭剩菜,倒也饱了肚子。但是一想起李峰挨饿的可怜样子,就只吃七分饱,还有三分,偷偷地塞在衣兜里带回家去了。

  于是李峰吃到了麦麸饼。

  可是铁牛没带上几次,就被管家的发觉了,立刻报到崔太公那里,而且好象比偷了他自己的东西还要气愤地说:“太没良心,非重罚不可!”谁知崔太公听了只是轻轻一笑:“这种人还能不起盗心?小偷小摸的也就算了,你们多提防点就是。”

  从此,铁牛的老实名声一落千丈,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,而且不免有些冷言冷语。真如俗话所说:“冷饭好吃,冷语难受。”铁牛不但不敢再往家里带,连那七分饱也不敢吃了,而且心里感到很惭愧,总觉得辜负了崔太公的一片好心,只有更加卖力气来报答人家了。

  这一天,因为米行急等交货,铁牛没顾上吃东西,一早就忙着搬运。不想走到半路,突然饿得身上出汗,心里发慌,手一松,把装得满满的一车米都翻洒在地上。

  路上来来往往尽是饥民,见崔家运米,早已看得眼馋;现在一见白花花的米粒洒满一地,忍不住一哄而上。有的捧住生米便往嘴里送,有的脱下衣裳兜着走……霎时,把米抢得精光,连后面车子上的米也在一阵混乱中抢光了。铁牛一看这情景,吓得直发呆,也不敢再到崔府去,便一口气跑回家中,急得直是跺脚。

  铁嫂起先也很着急,想了一想,反而变得很镇静。只见她一撩头发,果决地对铁牛说:“逃吧,就在今晚。”说罢,立刻动手去收拾破烂。

  谁知太阳刚西斜,里正就带着几个棱眉暴眼的衙役走来了。一看那些捆扎在一起的破烂,好象更加抓住证据似的,二话不说,一套铁索,拉住铁牛的脖子就走。本来,凭铁牛的力气,要是动作起来,不需多费事,便能把这几个衙役打翻在地,可是,他对这似乎连想都不敢想。这个老实的庄稼人已经习惯了“忍”,真象一头“牛”似的被牵着就走。正好李峰从野外拣了一天苦菜和橡树果儿回来,一看这情景,篮子也没顾得上放下,便冲上去一把揪住铁索。刚揪住,就被一个衙役飞起一腿,连人带篮子踢得老远。

  铁嫂急得大叫:“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哪?”她又要顾孩子,又要顾丈夫,心一急,只觉得胸口堵住,便晕过去了。

  第二天又传来风声,说是这个案子闹大了。不但崔府的米在路上被抢,别的村上也发生抢米的事,已闹成抢米风潮。曹州的刺史大人发了怒,说这是“白日行劫,此风断不可长,必须追赃严办”。于是,里正又带人来把李峰家的门封了。

  这天晚上,李峰和母亲只好跑到村边一个荒坡底下去过夜。他紧挨着母亲坐在草丛中木木地发楞。严酷的现实,曾经使这个才度过十三个年头的孩子,就饱尝了人间的辛酸;而今,生活的风暴又把他卷到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猛摔到地上。他失神地望着浩茫的夜空,紧咬着嘴唇不说话,只恨找不到一件什么东西,把这世上的一切全都打烂!

  启明星渐渐西沉,万物都已沉睡在深邃的黑暗里。只有草间的秋虫,时断时续地发出凄怨而单调的呜叫声。

  李峰感到有些疲困了,不觉头向肩上歪去,正要打个盹儿,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平常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,把他的睡意完全驱散了。他凝神细听,那声音有点象刮风,但一看草叶却又纹丝不动。而那声音却愈来愈响,最后竟象一阵暴雨扑地而来。他不由把母亲拉向草丛深处,一面仍向四处了望。

  “不好,又来抓人了。”李峰一惊,只见在星光朦胧中,一个叉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,沿着高坡向这边疾走,还不时看到一闪一闪的刀光!

  霎时,整个高坡上布满了一长串急驰的马队,把坡下的土地都震得摇动起来。过了好一阵子,这长长的马队才走完,响声也渐渐消失,大地又复归阒寂。

  李峰拉一拉母亲,感到她的肩膀在黑暗中直打哆嗦。他不由一阵心酸。正想说话,忽然又传来一阵“拍拍拍”的声音,由远而近,最后竟是铺天盖地响来。其中还夹着急促的话声:“快到了吧?”

  “前面就是。”

  “不要说话,快走!”

  李峰忍不住伸颈向高坡上一望,只见又是一长串奔跑的人影。这次没有骑马,都是步行,但却经过更长的时间,这一长串人影才走完。

  李峰注意到这些人和马都没有进村,只是不停地向前奔、奔。他按捺不住好奇心,大胆拨开把脸刺得发痒的乱草,直起身向人马奔去的方向眺望。看了一会,除了满天星斗闪烁,什么都没有看出来。但母亲已在下面不断拽他的手,急得低声直骂,要他赶快蹲下。

  李峰正想蹲下,突然望见人马奔去的那边天上腾起一片红光,接着愈来愈亮,不一会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。随即又听到叫声、喊声、骂声、马鸣声、铜锣声混成一片,把整个大地都惊醒了。

  李峰只觉得心头乱跳,然而还是忍不住要看。母亲一把扭住他的脖子,把他强按到自己的胸前。李峰立刻感得从那曾经哺育过他的乳房间传来一阵温热,并且清晰地听到母亲的心房在剧烈地跳动。他不由顺从地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。而铁嫂也用整个身子,不,应该说用那象土地一般朴实深厚的母爱紧紧俯覆着李峰。她仿佛准备这头顶上的天塌下来,宁愿把自己砸得粉碎,也要保存住这个当初取名叫“存子”的孩子。

  他们紧抱住好一会,李峰终于叫母亲松松手,因为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,同时还想再看看那边天上的红光此刻到底又怎样了。这时,忽然听到有人在村里大声叫喊:“别睡啦,你们都快起来吧!”

  李峰一听那声音好熟悉,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是谁,便说了声“娘,我去瞧瞧”,不等铁嫂拖住,他已经猫着腰,又轻又快地从草丛间窜过去了。

  村里谁家都没有睡,人们躲在门背后向外张望,谁也不敢开门。

  又听到那个人在大声叫喊:“你们不用怕,我是许老汉。锅里煮娃娃——熟人。都打开门来说亮话吧!”

  终于有人开门走出来了。李峰走过去时,许老汉的四周已经站了不少人。原来这许老汉是村里人人都熟悉的一位热心人。谁家有事,他都肯帮忙。但大家都有点奇怪,他去年就逃亡走了,怎么又突然跑了回来,而且是在这个时候。大家见他好象长胖了一点,特别是精神比以前好得多。李峰一见这个和父亲常来常往的许大伯,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骑在他的肩上玩过“骑高马儿”,又跟他家的大小子上树去掏过好多回鸟蛋;不由分开众人,一直挤到最前面。只听得许大伯大声在说:“这回,王大将军亲自带兵来打曹州,前头是骑兵开路,后头是步军,刚才打这里过去的就是。呵呵,打进城,王大将军就开仓分粮食。乡亲们,我知道你们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上去了,还不快去分它一把?现在讲平均啦!要去的,快跟我走!”

  “那,被官家抓去的人怎办?”李峰一等许大伯说完,立刻就问。

  “呵,这还用问?”许大伯摊手一笑,“放出来呗!噢,是小存子!你爹呢?”

  “被当官的抓去了。”

  “哟!哪天抓去的?”

  “昨天。”

  “还好,还好,”许大伯不由松了一口气,“不要紧,准能放出来。呵呵,抓他这一回也好。他那个死脑筋就是磨不开,这回总该开开窍吧?叫他出来投王大将军去,他那身力气能当将军。这个以后再谈。现在谁跟我走?”

  当下,便有几个人要跟着走。但更多的人似乎不想立即行动,还想再细问细问。

  李峰回头一看,母亲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,便说:“娘,我跟许大伯去把爹放出来。”说着,抬腿就要跑。铁嫂先是有点迟疑,但又忽然一撩蓬乱的头发说:“等等,我跟你一道去。”

  当许大伯带着一些老乡走到曹州城下时,天已大亮。只见城门已经大开,有一处城墙塌成一个很大的缺口,城楼也已烧毁一角,火虽快灭,还在冒着浓烟。

  进得城来,别人都忙着去找分粮的地方,只有李峰和母亲却忙着打听大牢在哪里。满街关门闭户,来来往往地走着起义军和一些乡下人。李峰带着好奇而又敬畏的眼光,望着那些骑在马上的起义军。忽然有个起义军也望着他挤眼一笑,高声喊道:“喂,小鬼,接住!”

  只见一件东西迎面飞来。李峰连忙伸手接住,原来是一块胡麻饼!他简直惊呆了,仿佛捏在手中的不是一块粗面烙饼,而是人间难得的温暖、同情、友爱。

  当他再抬头看时,那个起义军已经走过去了。他珍惜地闻了一闻那略带焦昧的饼香,便把它藏在怀里,暗想就拿这个去见爹吧,不由高兴地拉着母亲快走。他们跑了好一阵,最后还是靠许大伯帮着一路打听,才左转右拐地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,找到了大牢。

  本来整天关着的牢门已经洞开。那些脸色阴沉、眼露凶光的牢卒和狱吏都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。虽然如此,当他们走进那高踞着狴犴头像的牢门时,还是感到阴森怕人。到处又脏又黑,杂草丛生,连房顶瓦淘上也长着一两尺高的野草。他们一面走,一面闻到一股恶浊的臭气。在那用整段粗木桩隔成一间一间象笼子似的牢房里,没有一间的墙壁上不长满青苔。有的墙壁上,还喷溅着点点洒成扇形的血污。屋角蛛网密布,灰褐色的壁虎摇头摆尾地在砖缝间恣意爬行。李峰还注意到过道间放着一个木桶,看来那木桶自进牢房以后就从来没有洗过,桶周泥糊糊地结满又黑又厚的污垢,桶底浮着一层泥浆似的稀粥,散发着一股馊味。从旁边走过,马上就“嗡”的一声,飞起一群红头绿苍蝇。

  李峰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,不由想起听和尚讲佛法时,那个“目莲救母”中的“阿鼻地狱”。他不由加快了脚步,沿着一间一闻牢房找去。许多牢房都已空无一人,只剩下铺满一地的霉烂稻草和一些碎布片、烂棉花,以及成堆的尿屎。也有的牢房里还有人,大都躺着,不是病重就是刑伤。只有少数几个蹲在那里,在敲击脚上的铁镣……

  可是,找遍了每一间牢房,就是没有发现铁牛。再问那些还没有走的囚犯,也都说不清楚。

  许大伯劝铁嫂别急,他思量父亲准是先走了。李峰捏着起义军扔给他的那块胡麻饼,心里感到很失望,没有能和父亲来个突然相会,就象那些使人得到廉价安慰的故事中所说的“大难不死”一样。他又想:父亲既然出了牢房,准是往家中赶去了,正要劝母亲也赶快回家,忽听得母亲一声惊叫:“这不是铁牛!”

  李峰一怔,只见母亲站在一间人已走空的牢房墙角,拿着一只鞋子不住地细看。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父亲的鞋子。不由感到很奇怪:父亲连一根李草都舍不得丢掉,怎么会把鞋子丢在这里呢?连忙走过去再一细看,只见帮里帮外都浸透了一层已经变紫的血迹。翻过来一看,鞋底上也满是血污!

  鞋子把一切都说明了。铁嫂不由号啕大哭起来。李峰伸拳猛向墙上一击,打得土屑纷纷下落;许大伯捶着胸膛直叫:“冤啊!早一天来打曹州就好了。”

  其实,就是早一天来打曹州也救不了铁牛。因为天平节度使王大人早在十天之前就通令各州县:“迩来贼氛昌炽,务须严行缉捕。各在押盗犯,宜即就地正法,不可宽假,免滋祸患。”汴州、滑州、许州等地的节度府也都发下同样的命令。府帖早在昨天以前就由驿马飞送到曹州了。官场上办事从来拖沓,但对这事却不马虎,接到上峰命令后,只过了一天就“正法”了一批;昨天一早不等到午时三刻又“正法”了一批。铁牛早已列入名册,不过,他并没有绑赴法场,因为当他。供认”出“故翻粮车,以肇事端”以后,不等“正法”,就死在则天女皇时代所发明的“铁笼头”下了。这虽然省了刽子手的挥刀之劳,但也使曹州刺史的卷宗上多了一道手续,即在“正犯李铁牛斩讫”项下,不得不又注上一笔:“该犯畏罪自毙,已于先一日死于狱中。”

  红鬃烈马发出一声长鸣,终于把李峰从这一段永世难忘的回忆中惊醒。他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,摸摸饼已经冰凉。这饼本来是他特地省下来带给母亲的,满以为可以引起一阵欢喜,想不到反而添了更多的悲伤。他仍然用纸把饼包好,端端正正地放到桌子中央,又找了一个瓦盆反过来把饼盖住。他知道这个茅屋一到晚上老鼠就出来满处奔跑,有时还会钻进来一条大蛇。

  看看日头已经偏西,李峰感到不能再耽留下去了,只好站起来走到屋外,把门反关上,又找了一段细绳子把门扣牢,这才牵过马,一步一步离开了自己的家门。

  当他从村中穿过时,忽然呼的一声,惊得他浑身一抖,不觉立即手按刀柄。再一细看,原来是一对野兔飞快地从身边跑过去了。

  他牵着马绕过一座土地祠,向村边最远的那一头走去。不久便来到一间非常破陋的茅屋前面。那间茅屋,已经支撑不住地象要被风吹倒。由于久不住人,野草都长到屋里去了。但李峰还是依依不舍地沿着屋周徘徊。

  当他走到屋后,发现紧靠着原来的一个长满青草的旧坟旁边,又多了一个新堆的土坟。坟旁还残留着一些烧焦的纸钱灰。李峰不禁想起曾听母亲说过,那旧坟底下埋的是许大伯的老伴,将来许大伯死了也要埋在那里。

  新坟,把一个早存于李峰心里的不祥预感,更加分明地凸现出来了。他不由感到一阵寒栗,更加凄然地想到不知去向的母亲。

  突然袭来一股冷风,把那残留在地上的纸钱灰,吹得团团飞旋。李峰寒森森地仿佛感到耳边响起许大伯的低语:“小存子,你回来啦!……”他忽然想起身边还带着一些钱,那本来也是带给母亲的,现在把它全都掏了出来,手一扬,一个不剩地撤到坟上,撒到荒草里。

  接着,只听得“嗖”的一声,他猛地抽出腰刀,象宣誓似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。然后身子一纵,跨上马去;又向坟看了一眼,向家看了一眼,向村子看了一眼,便一扬鞭子头也不回地去了。

  现在,李峰更感到自己只有一个离不开的‘家”,那就是曹州的“强盗窝”。

  当他飞驰到曹州城下时,这才猛然想起路上的那个伏尸怎么不见了?同时也才意识到一路上潜伏着很大的危险!他不由惊叫一声:“啊!”直到此时他还没有说话,这是他发出的唯一叫声。

  但他始终不知道:那四个藏在林子里的土团军,所以没有追上去把他“土掉”,是因为他被母爱所激起来的无畏,慑住了敌人。当土团军要追他时,贾癞子连忙阻止说:“你们懂个屁,要是后头没人跟着,这个小贼崽子瞧见尸首还不早吓回去了!快去把尸首藏起来,免得惹他们来搜查。”……

  李峰惊叫一声后,不由回身望去;只见萧索的秋野横卧在西沉的夕阳下,早已望不到自己的村子;更不知在这莽苍苍的天穹下,可怜的母亲身在何处?他紧握着刀柄,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凄楚。

  当他正要转身向城里走去时,忽然看到西边腾起一片火光。那火势愈烧愈旺,和晚霞连成一片,把整个天空都染红了。

  十七

  李峰看到的那一片火光,是尚让放的一把火。

  原来,尚让一看到城门前的人头和尸身,立刻想到水芹子难逃毒手,马上带上程大咬子和几个骑兵,急往水芹子住的村子驰去。到了村中,发现水芹子住的茅舍已经烧成一片焦土。向村里的人打听水芹子和她继父的下落,都说不清楚,只知道是半夜来人放的火。

  尚让默默地望着满地灰烬,忽然大叫一声:“走!”随即一拨马直向前村奔去,程大咬予等也立刻策马跟上。尚让一面疾驰,一面拔刀在手,心里直在发狠:“我要杀他全家满门!”瞬间,他已经带着轻骑兵驰进一个庄子,来到一座高大的院落面前,这里是皇甫大官人的住宅。只见两扇大门紧闭,敲了几下,听不见回应。尚让立刻吩咐骑兵用石头将门砸开,提着刀直闯进去。

  院子里空空的不见人影,一直走到后院,才看到一个驼背老头慌慌张张地向屋角逃避,尚让立刻大喝“不准跑”,可是那个驼背老头反而吓得跑得更快。尚让大怒,追上去手起一刀,那个驼背老头顿时倒了下去,地上溅了一摊血。尚让按刀大叫:

  “还有谁在这里?快出来!出来不杀。”

  果然从屋角畏畏缩缩的走出一个头戴乌巾的人,跪在地上只是喊“饶命”。

  尚让厉声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  “我,我是看房子的。”

  “你们东家的人呢?”

  “都逃走了。”

  “逃到哪里?快说!”

  “听说是逃到汴州去了。”

  尚让突然用刀一指:“后村那一家的房子是不是你们东家烧的?”

  那人先是楞了一下,接着连连点头:“是,是……”

  “那家的人呢?”

  “这个不清楚。”

  尚让又举刀一指:“你可要说实话。不然,连你也杀!”

  那人连忙把头直磕到地上,一面哆哆嗦嗦地说:“实话,实话,不信请你打听。”

  尚让无奈,只好撇下那人,到每间房里去巡看了一遍,都空无一人。最后,他只好恨恨地带着程大咬子和几个骑兵赶回曹州去了。

  当夜,尚让躺在床上,久久不能成眠,恍恍惚惚地看到水芹子从外走来,披着一头长发,满身是血,眼泪汪汪地对着他说:“好啊,当初你不让我跟你走,现在害得我好苦!”尚让忙问:“害死你的人在哪里?快带我去替你报仇!”水芹子转身就往外走,尚让连忙提刀跟在后面。只见水芹子比平常显得更加轻盈地行走如飞,可是自己的两腿却好象被什么东西裹住,吃力地跨不开步子。他猛一纵身,想赶快追上,忽然感到一脚踩入虚空,身子一阵痉挛,随即从梦中惊醒了。

  尚让睁眼出了一会神,看看窗外,夜色正浓,只听得夜风把落在门边的几片枯叶吹得塞塞作响,就象有人轻移着脚步走了过去。尚让不由暗想,莫不是水芹子来托梦?他不由望着黑暗默祷:“你放心,我向天发誓,不替你报仇,不是好汉。咳,你怎不告诉我你的尸首在哪里,也好让我安葬你。”

  尚让冥想了一会,忽然用拳头一捶额角,暗叫一声:“错了!”他想起昨天砍倒的那个驼背老头,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奴仆,那个头戴乌巾的人才是真正的狗腿子。不然,皇甫大官人怎么会把一份家当交给他看管?再回想那人的神气,愈想愈觉得从他的嘴里一定能追问出自己所要知道的情况……想到这里,不觉天色已明,尚让连忙起来去找程大咬子。程大咬子一见面就对他说:“你昨天只顾冒火,恐怕……”尚让脸一红,不等他说完,连忙一挥手说:“快,你今天跟我再去一趟。”当尚让带着程大咬子和那几个骑兵重又赶到皇甫大官人家中时,那个头戴乌巾的人已经不见了,只有那个驼背老头还僵卧在地上。

  尚让恨得大骂:“果然不是好东西,昨天被他朦了!哼,我有法子治他!”于是便吩咐程大咬子:“你快去把村上的人都叫来,就说是分东西,谁爱拿什么就拿什么。”

  许多穷苦百姓闻风赶来了,大人小孩喧喧嚷嚷地挤满一院子。但来看热闹的比拿东西的人多。他们东望望西摸摸,只拿走了一些可吃的东西,其他桌椅床柜等物都一样不拿,连一条凳子也没有人动。尚让亲自把一些衣物捧过去送到那些人的手上,但他们拿在手里看了看,还是放下了。

  “你们怎地不拿?”尚让有些生气了。

  程大咬子连忙走过来说:“他们不是不要,是怕皇甫大官人回来算账啊!”

  尚让一听,不由更加激怒,立刻一挥刀说:“烧!”

  骑兵们在房子里堆好李草,尚让便亲自点起火来。等火势烧旺,他又望着那冲天烈焰,默默祷告起来:

  “水芹子,我先烧这房子当纸扎,将来再拿人头祭你!”

  李峰停在城边,向那冲天火光看了一会,想起离营已久,被王林知道了准要责怪,于是赶紧向城里走去。

  他悄悄地回到营房,把马系在槽边,拌上马料,便一声不响地坐在旁边,看着马贪婪地吃食。他心痛地想起刚才把它用鞭子抽得太狠了,忍不住走过去用手在它的身上轻轻抚摸着。那马立刻停下吃食,回过头来用鼻子在李峰的手上闻闻。李峰赶紧把它的头按到槽里,自己也重新坐在旁边,托着下巴发闷。

  忽然大胡子从后走来一拍他的肩膀,责备地说:“你上哪去溜达啦?刚才王将军吩咐,谁都不准走开,你怎的又乱跑了!”

  “谁乱跑啦,我是有事去了。”

  “喝,你乱跑还有理?你这小鬼有甚了不起的事。”

  李峰一听,生气地跳起来说:“我就没事?哼,你可知道……”一语未了,听得门外有人扬声叫道:“开饭啦,大伙快来,今天尽肚子吃饱。”四周立刻腾起一片闹哄哄的走动声和谈笑声,这是每到开饭时刻常有的现象。可是李峰却坐在那里不动,直到大胡子走来拉他,这才慢吞吞地走过去从大木桶里盛起一碗麦饭,和大家一同蹲在地上吃了起来。

  大胡子又用臂肘碰碰他说:“哎,你怎的没精打彩的,蹓跶得连饭也不想吃了?”

  “我不饿。”

  “不饿也要多吃一点,今晚上怕有事。”

  “有甚事?”李峰不由停下手中的筷子问。

  “急什么。我才知道,你还偷偷跑到沂州去了一趟;谁叫你瞒着我,现在我也不说。”

  “我以后不瞒你就是了。有甚事嘛,你就快说吧!”

  “不行,谁叫你不守军规,又私自乱跑。”

  “咳,你还逗!你不告诉,我也不吃了。”说罢,李峰便烦躁地把碗往地上一搁。

  “不成,不成。”大胡子连忙拦住说,“你今天脾气好大!又为甚吃得这般少!快去添饭,我说给你听。”

  当李峰盛来第二碗饭后,大胡子便低声对他说:“今天晚饭开得比平常早,饭也比平常好,我看准是有事,八九成是要夜行军。”

  “是吗?行到哪里去?你能看出吗?”

  “这个,还拿不准。不过,看样子象要打仗!”

  “打仗?要是打仗就好了。我现在就是想打仗。”

  “喝,想不到你人不大,胆气倒挺大!打仗是要死人的噘,你不怕?”

  “死!怕?”李峰从咬紧的牙缝间迸出这两个字,跟着又爆发似地叫道:“唁!比死还难受的事情我都经过了,还怕甚?”

  李峰一说完,黄豆大的泪珠立刻夺眶而出,滚过双颊,掉进手上的饭碗里。

  大胡子一惊,忙问:“你这是怎么啦?咦,你今天怎的变了!”

  李峰赶紧用手背把眼泪抹掉,于是便把偷偷跑回家去所看到的一切,一日气向大胡子倾吐出来。

  大胡子一听完便连声说道:“我错怪你丁,错怪你了!你别急,明天一早,我就帮你去找娘,还要打听许大伯是怎么死的。我一定请王将军派人帮着去找。”

  “不,不,你快别惊动王将军,他的伤才好,忙得都顾不上吃饭……”

  正说着,果然军部来了命令:酉时,也就是天一黑,全军出动;并叫大家吃过饭后把东西都收拾好,多歇歇,不要乱跑。

  等传令的人一走,院子里立刻喧腾起来了。有的收拾东西,有的互相询问、猜测;不但不歇,反倒更加忙起来了。李峰也走过去添添马料,并把鞍子紧了紧,又去帮大家收拾行军用具。

  大家正忙着,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随即看到王胜飞鞚而至。在暮色苍茫中,也能看出他黑黑的脸上闪动着兴奋的亮光。他一进门来便大声吩咐:“赶快收拾,就要开动!”

  等众人齐声答应后,他又问道:“小李呢?”

  李峰不由一惊,怯怯地答道:“在这里。”

  王胜闻声走了过来,抚摸着李峰的脑袋说:“你留下,快回家去看看娘。”李峰一听,立刻泪水直涌,可是却说不出话来。大胡子连忙走过来说:“他已回家去看过娘了,不知到哪里去了。是死是活还不知道。把他带走吧!……”

  王胜眉毛上的伤疤一抖,正要再问,忽然尚让亲自策马走来有事商量,他只好对大胡子说:

  “好,就交给你,把他带上!”说罢便匆匆和尚让去了。

  李峰一把抱住大胡子的脖子,把脸贴到他的胸上,让热泪将那密密的浓髯沾得湿湿的。

  大胡子替李峰拭去眼泪说:“小鬼,哭什么?我也是个从小没娘没家的人,咱们一道闯吧!有我就有你。”

  军笳的“呜呜”声在四处吹响了。大家立刻停下闹哄哄的话声,个个持刀登鞍,沉入出动前那种紧张而又严肃的寂静。这时,又见王胜策马急急赶来,大喝一声:“走!”

  队伍出发了,和其他一队一队的起义军靠拢在一起,汇成一条长长的人流。李峰在这人流中不过是一小点。他此时不禁忘怀一切,母亲、许大伯、家乡都从他的心里退走了;充满脑际的,只有那一片排山倒海的进军声。

  在夜色迷茫中,他看出大军行进的方向——向西!

  起义军走到深夜,忽然步伐又加快起来。远远看到一带黑黢黢的城墙,在月光下向两边逶迤铺开。这时听到有人在悄声说:

  “看,前面就是汴州!”

  一听是汴州,李峰不禁心里一动,立刻想起卖到汴州城里都将府上去的姐姐,随即升起想和她见面的愿望。而姐姐那副一笑起来便有一个酒窝儿的黄巴巴的尖脸,也顿时如在目前。可是怎么跟她说家里的事呢?他又不由感到一阵心酸,马上决定:“先不告诉她。”

  马队在不停地疾走着。李峰紧张地握刀在手,只觉得手心在微微出汗;两眼也睁得大大的看着周围,准备只要一发现官兵就挥刀猛砍。

  但他跟着大家走了一程又一程,还是没有走到汴州城下。直到马队渐渐放慢速度,他才发现那一带城墙已经不见了,只有一片空阔的旷野静静地平铺在已经西沉的月光下。上面传来命令,叫大家就地休息。

  李峰一坐下来,便忍不住低声问大胡子:“咱们这是走到甚地方来了?怎的还不打汴州?”

  大胡子也低声答道:“汴州早过了。’

  “那为甚不打?”

  “我也正在捉摸这事。咱们现在已经拐向西南,恐怕是去打许州,那里有出名的忠武军。看样子,是要先把这个硬头子打掉,别的地方就好收拾了。”

  “你看打完许州还打汴州吗?”

  “不,我看打完许州,多半是打东都,许州是东都的大门。不然,为甚一直往西急赶?”

  “你说得不错,是打东都。我已经听说了,要把这块大石头漂起来!只是你先别跟人讲。”

  “啊!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?”

  “告诉你,”李峰掩口紧附着大胡子的耳朵,。我在军部听大将军和黄将军说的。”

  “你倒是有门儿,大将军说的话都听到了!”

  他们正在悄声低语地交谈,不觉东方已渐发白。上面又来了命令:继续行军。大胡子的话似乎说得有道理,行军的方向果然愈来愈向南偏,而南边正是郑畋力荐的崔顺义所镇守的许州!

  行军的速度忽又加快起来。一路穿林涉水,走的尽是蚰蜒小道;而且不断听到王林在喊:“快走,快走,不准说话!”李峰紧跟着大家颠颠簸簸、忽高忽低地疾走了好一阵子,正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,忽又听到王胜一声喝:“慢走——停住!”全体轻骑兵立刻驻马据鞍,停在路上。王林举手搭在眉上向前望了一阵,回身向大家说:“你们不是问为甚不打么?这就打了。你们看,前面就是。”

  大家顺着他的手势看去,只见在前方远远的一带烟树里,隐隐现出一带灰色的城垣。

  李峰忍不住问道:“那就是许州吗?”

  王林一笑说:“许州早过了,这是阳翟。”

  李峰似乎感到有些失望,又问:“这个阳翟有许州大吗?”

  周围的起义军也都和李峰抱着同样的疑问,一齐望着王胜。

  王胜似乎看出大家的心事,显得比平常有耐心地说:“你们别看这个阳翟小,倒是个要紧的地方。打下这个地方,咱们就要打大的,一直大到长安那么大。”

  大家听了,只是一声不响。

  王林又说道:“咱们这回是照黄将军的八字战法打,你们知道不知道这八个字?”

  “哪八个字?”有人问了。

  “这八个字是——避实就虚,快打猛攻。”王胜一字一顿地说着。他似乎怕大家听不明白,又一反他说话从不罗嗦的习惯,把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。

  “那好,说快打,咱们现在就动手!”几个声音同时在喊。

  王胜点头一笑,但他似乎改变了性急的脾气,并不立即带领大家前进,而是左右回顾地察看。忽然他指着路边的一棵高树对李峰说:

  “小鬼,这可用得着你了。快,爬到树上去瞧瞧!”

  李峰立刻翻身下马,象猴子一般灵巧而又敏捷地爬到树上最高处,一面向阳翟眺望一面说:“城门正开着哩,赶骡子的出来了,车子进去了,一辆、两辆,又进去一辆。”

  王胜又叫他再向四面看看。

  李峰又在树上说:“大路上有几个挑担子的,田里有些老乡在忙着做活儿哩!……”

  王胜不等说完,叫李峰赶快下树,接着便挥刀向空中一扬,大叫一声:“走!”

  旷野上立刻卷起一阵旋风,全体轻骑兵烟尘滚滚地直向城下扑去。

  当他们快要逼近城下时,先是看到几个官兵在城头上张望,又慌慌张张地在城头上来回乱跑,接着又看到城下有许多人纷纷往城里奔去;不久便看到城门在缓缓关闭;但只关了半扇便被行人拥塞住了。这时,轻骑兵已经急驰而至。关门的官兵立刻撇下城门,混在行人里逃走了。起义军随即一拥而入。

  一进城,王胜一面派人上城赶杀官兵(其实城楼上已空无一人),插上“天补平均大将军”的旗子;一面又带领队伍不停地向前疾驰。

  满街行人都吓得慌忙向两旁躲避,各家店铺也纷纷上门;但门还没有上好,起义军已经飞驰过去了。不一会,王林带着轻骑兵直奔到县衙的门前。

  一群衙役正在门前谈笑,看到忽然来了这许多骑兵,先是一楞,接着便陪着笑脸迎上来招呼,以为是过境的官军。他们心里都在暗暗叫苦:“又要为筹办酒肉忙死人了!”谁知一问是王炎炜的“贼兵”,个个都吓得张口结舌,象钉在地上似的不能走动。忽然,有个人跪下来喊了一声“饶命”,其余的人也立刻一齐跟着跪在地上。还有的一面磕头一面讨好说:“你们真正是天兵天将,就象是腾云驾雾飞来的。”

  王胜在马上一挥手说:“去,把你们的县太爷叫来!”

  那些人立刻齐声应道:“我去,我去。”一面说一面已纷纷从地上爬起来,拔腿向后面飞奔。一刹时,跑得一个不剩。

  王林等了好久,还不见县太爷出来,不由焦急起来,便一挥刀说:“搜!”

  轻骑兵立刻拥进衙门,一直来到县令坐衙的大堂上。王胜一见摆在大堂正中审人的大案,立刻走上去一脚蹬倒,满脸怒气地说:“我见了这个就恨!”随即又回身向大家一扬手说:“快把那些瘟官都押到这里来!”

  大家立刻分头向衙内各处搜去。不一会,便押着一个一个官儿走来。每押来一个,王胜便审问一个。但那些官儿没有一个不说自己是“小吏”,或者说是当差事混饭吃的。押来的人愈来愈多了,已经站成一堆,但仍然没有问出谁是县令,连县尉、主簿也没有。

  王胜暗笑几声,走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大肥脑袋的官儿,揿一揿他那多肉的脖子,厉声喝道:“快说,你们的县太爷在哪里?不说就宰了你!”说罢,便举起明晃晃的钢刀往他脖子上一搁。

  “大王息怒,我说,我说。”肥脑袋官儿吓得把又短又粗的脖子缩得更加看不见了,一面伸手向着站在那边的一个长着三绺髭须、满身灰土的人一指,随即又象手指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,口里嘟嘟嚷嚷地说着:“唉,天地良心,这也怪不得我。事已至此,不能不照直说啊……”

  那个满身灰土的官儿不得不抬起头来,暗想这回是“不免”了,还不如索兴骂贼殉节,以报君国,这与子孙也有好处。可是他心里虽这样想,身子却禁不住发抖,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说:“卑职是……是县令。”

  ‘呵哈,原来是他!”李峰失声笑了起来,“他是咱们刚才从床底下拖出来的。”

  王林一看那县令,穿着一身内衣,裤筒一高一低,一只脚赤裸着,只穿了一只鞋子,便竭力忍住笑喝道:“你们这班瘟官,平常仗势欺人,现在还敢再欺人吗?”

  县令不由一弯身说:“不敢,不敢,当然不敢。”说罢,心里又在懊悔,刚才如此说话,有失气节,将来如何见人?正想着,只听得其他的官儿也一齐弯下腰,连声跟着说:“不敢,不敢。”

  县令一听,顿感心里宽慰许多,觉得彼此一样,不必怕人笑了。他又想:如果“殉节”,应当朝服坐于大堂之上,现在这样衣冠不整,如何见祖宗于九泉之下?正想着,忽又听得王胜厉声喝道:“仓库的钥匙在哪里?甲仗库的钥匙在哪里?快交出来,交出不杀!”

  马上便有两个官儿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,把钥匙放在王胜身边的一张高几上。县令也走过来交上一把钥匙。他现在已决定不“殉节”了,因为他又想到一个更好的理由,这就是效法王右丞也来赋一首二十八个字的“凝碧池头”。这对他说来不仅轻而易举,而且又高雅又可保住名节。但是当他走来交钥匙时,王胜却突然指着他问:“你的官印呢?也要交出来。”

  这一下,县令立刻显得有些面有难色。但当他一见王林威严的眼神,还有周围雪亮的刀光,便不敢再拖延,只好嗫嚅地说,“在……在这里。”说罢,便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用黄绫裹着的方盒子,十分沮丧地送到几上。

  王林看了一眼,心里暗骂:“凭这么个鸟东西就那么威风,催租、抓人、问罪、杀头……要怎样便怎样,还不是一刀就劈烂了。”他又看看那些官儿,个个都恭立一旁,低眉垂目,不敢仰视,心里不由暗想:“这些人倒还老实。”便一挥手说:“你们各人先回原来的地方去,不准动,等有事再找你们。去!”

  那些官儿都巴不得这一声,连声称“是”,立刻走开了。

  这时,县衙里已经陆续涌进许多起义军,渐渐显得人声嘈杂起来。忽然听到有人在喊:“大将军来了。”接着,便看到众人纷纷向两边让开,王炎炜满面笑容地带着尚君长、曹镇山、毕师铎等大踏步走了进来。他那响亮悦耳的嗓音也跟着传来:“老胜,这回打得顺手吧?”

  说话间,他一把抓住王胜的手臂,不住地摇晃。

  “顺手,顺手,比打曹州还顺手。”王胜兴奋地说,“黄将军真了不得!他的这个八字战法确实不差。真正是……”

  忽然王炎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笑,猛地打断王胜的话问:“县令抓住了吗?”

  “抓住了,那些人倒还老实,把钥匙、官印全交出来了。”

  王炎炜笑了一笑说:“不交,咱们也能打开。问了他们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吗?还有……”

  一语未了,只见有个起义军急冲冲地奔来报告:“看到一群人,出了城,向西北方向跑。”

  “追!”王炎炜立刻吩咐说,“是什么人,要查一查。”

  刚说完,又有一个起义军跑来报告:“街上有好几家店铺被抢,抓住不少抢东西的,大都是当地人。怎么办?”

  “押起来!”王炎炜又立刻吩咐说,“这一定是地痞,不然就是官兵趁火打劫。现在没功夫审问,先押起来再说。”

  “也有几个是咱们的人,押不押?”

  王炎炜沉吟起来。

  尚君长在旁说道:“自己人嘛,总得马虎一点。把他们交给我来办吧!”

  王炎炜点点头,接着便派人去看守仓库,又派兵在四城布岗,又下令各军按团、队、火找地方安营……一时他显得非常忙碌,而且还不断地有人来报告各种事情。最后他得了个空,又问王林道:“县令现在哪里?把他叫来。”

  王林立即派人去叫。可是,等了好久,才见去叫的人回来报告:县令已经趁刚才人乱时跑了,其他的官儿也不见了。只有两个人没有跑,一个是录事,腿瘸了;一个是司户,老了;他们因为跑不动,又翻不了墙,所以才没跑。

  王胜不由大怒,立刻抽刀在手,要亲自去追。

  王炎炜微笑着拦住说:“谁叫你不把这些人关起来,还说他们‘老实’。叫别人去追吧,咱们还有事哩!一说罢,便拉着王林与尚君长等人一同步入内厅。

  剐坐下,便有人跑来报告:郏城县也攻下了,黄小辉和尚让都已进了城。

  王林笑道:“看来也和这里一样,打得很顺手。”王炎炜点点头说:“郏城一打下来,汝州就象摆在咱们的剪刀口上了。只要南北一夹,这个地方便可拿下。来,咱们先商议一下,下一步怎么打?”

  “我看,先歇几天再打。”尚君长摸摸下巴说,“自从离开沂州,大伙儿连日行军,也实在太辛苦了。得让弟兄们乐几天,有酒有肉吃几顿好的。再说,这个阳翟刚打下来也得治一治。”

  曹镇山一掀虬髯说:“还是趁热打铁好。等把汝州打下来,咱们再用大碗喝它一个痛快!”

  “对,对。”王林立刻接上来说,“黄将军的八字战法第一就是要快,咱们一歇下来,官军有了准备,就不能避实就虚了。”

  王炎炜略一沉吟,捋须说道:“歇下来休整倒是也要,不过照目前来看,不妨接着打,打到汝州去休整。那是个州,地方大,要比歇在这里好。君长,你看怎样?”

  尚君长连忙点头:“好,你说的好,就照你说的办。”

  于是王炎炜立刻作出决定:在阳翟停留一天,后天向汝州进军,并派人通知在郏城的黄小辉和尚让,一齐出动。

  第二天,虽然有令全军休息,但起义军中几乎谁也歇不下来。有的磨刀,有的刷马,有的编麻鞋,有的修理行军用具;大家都有一个感觉,马上就要打大仗。由于打开了仓库和“平均”了财主,大家饱餐了一顿肉饭,连日的行军疲劳,不觉全消,到处腾起了粗豪的笑声。自从沂州撤退以后,还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。

  象往常每打下一个地方一样,总有许多穿得破破烂烂的。

  王林只好咬咬牙,又说道:

  “告诉我的这个人,是跟我舅父有交情的一个江湖朋友,我们都叫他彭大叔。他倒是投过庞勋。他一打听到我舅父被抓去,就不离大牢外面转,想瞅个空劫牢。哪晓得我舅父已在牢里被打死了,彭大叔是从扔出去的尸首中认出来的。他一气,就连夜赶到刺儿头家中,捅了他一刀,又来把我叫走了。”

  “好汉,真够朋友!”李峰激动得满脸血涌,不由也学着大人的口气说。又关切地问:“后来呢?这个彭大叔到哪里去了?你快告诉我。”

  王胜无奈,只好又说道:

  “我跟彭大叔倒是闯了点世面。只可惜他去捅那一刀时,没来叫我一声,捅错了,这又留下了祸根。有一天,咱们在街上走,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喊:‘抓强盗!’说话间,已有一个公差蹿了过来。彭大叔连忙抡起一拳把公差打翻在地,一边叫我快跑。咳,我现在想起来真不该听他的,这一跑就再没见他的面。我倒是跑回去找过他,一趟、两趟,就是不见他的影子。咳,直到现在也没听到半点音信,已经有五六年了。你想,他还能活在这世上吗?”

  李峰不响了,只是抱着膝盖,仰望着广漠的夜空。

  王胜望着李峰那象夜空一般明净、单纯而又饱经忧患的眼神,又想起他的母亲也不知到了哪里,在这个莽汉的心里不禁荡漾起一种深沉的不常有的柔情。但是,他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柔情,而是采取果决的行动——派人去追查。他并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李峰,只是藏在心里。这也许又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王胜不常有的表现吧。

  当王胜和李峰坐在月光下长谈的时候,阳翟县令已经一路颠扑地逃奔到汝州。

  他是趁大批起义军涌进县衙人多混乱的当儿,换了一身青衣小帽,偷偷翻过后墙逃出去的。他先跑出西城,到一个乡绅家里躲了起来。等到晚上,估计不会碰到起义军出来追索了,便向乡绅要了一头毛驴,急向汝州奔去。

  汝州这个地方由于靠近东都,一向太平无事,到这里来当官都被视为美差。至于来掌郡符,更非朝中有人不可。因此,这里的大小官员一听阳翟县令大谈他“劫后余生”的惊险经历,无不感到毛发悚然而又大出意外;因为他们一直以为“贼兵”残众还在曹州游窜,而且一直认为“贼兵”不敢越过驻有强兵猛将的许州向西来犯。真是好险!如果“贼兵”不停顿地打来,就要抢在阳翟县令之前先到汝州,可是却一点防备也没有!

  一向清净悠闲的汝州衙门,顿时陷入一片惶乱了。刺史大人一面上书告急,一面连夜布置城防。但布置起来真是谈何容易!点人,人不齐;要东西,东西不全。连看管甲仗库的官儿,也弄不清兵械有多少;临时打开已经上锈的库锁,胡乱分发了一阵,不是分错了,就是不能用。而那些汝州官兵,又从不操练,只知吃粮领饷,“不知有行阵”。因此“贼兵”还没有来,他们倒先乱了。

 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是一声飞报:长安派了刑部侍郎刘承雍大人来汝州视察,车驾已临城外,还带来了夫人、公子、婢仆等一大群人。汝州刺史不得不赶紧派人到西城去迎接,还要忙着为刘侍郎摆宴接风和张罗下榻之处,真是忙上添忙,衙门里更是乱成一片……

  就在这时,起义军象一阵旋风似地直向城东扑来。总算预先得到消息,城门及早关上了,没有象阳翟那样一下就被攻破。

  守城的官军齐集城头,张弓搭箭,正当他们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东边通往阳翟的大道时,万想不到在他们的北边,突然烟尘蔽天,又有一支起义军从郏城猛扑过来!郏城什么时候失守?事先竟毫无所知,连一个逃来报信的人都没有。原来起义军一打进郏城,黄小辉就下令封住四城和通往汝州的路口,因此半点风声都没有走漏。

  由于汝州的官军只注意东门,北门本来就防守薄弱;那些抱着长矛坐在北门城头上的官兵,一看到黄小辉率领的起义军声势喧喧地冲来,都吓得跑了,只让两扇紧关着的城门去抵挡“贼兵”。可是,那两扇城门已多处铁钉脱落,木头朽烂,所以一攻就破了。

  北门一打破,起义军便由尚让打前锋,穿城而过,去与攻打东门的起义军会合。

  由于打得很顺手,大家情绪很高,一路哗笑着沿街走去。正走间,忽然从旁跳出一队官兵,为首一员官将,骤马挺枪,猛将一个起义军刺落马下。跟在后面的官兵立刻大喊助威。正在行进的起义军不由慌乱地停下步来,堵在街中。那个官将一看刺中一个,颇为得意,便又举枪再刺,又把一个起义军刺伤,跟在后面的官兵更加大喊起来。一时显得气焰很高。

  忽听得雷鸣似的一声怒吼,随即便看见一枝长矛凌空向那个官将投来。但那矛并没有投中,被官将举枪向上一挑,拨开去了。就在这一瞬间,有个骑在马上的起义军,赤手空拳地直扑上去!大家一看,原来就是那个为尚让所倚重的队长——程大咬子。

  当大家还没有来得及从那一惊人之举中定过神来,,他已经拦腰抱住官将,两人便在马上扭住厮打起来。双方的兵士都不敢举矛挥刀,深怕伤了自己人。现在就看他们两人的勇气和决心了。

  那个官将十分凶猛,大声咆哮着用枪杆猛磕程大咬子。在马上作战,本来用长兵器比较顺手,可是现在反而碍事了。官将看看用枪杆磕不动程大咬子那象水牛一般结实的身子,便又急速收缩枪杆,想用矛头来刺。他的枪法颇为熟练,转瞬间已经快要收至矛头,眼看就要戳下去了;就在这危急的一瞬间,程大咬子一声大喝:“下去!”只见他抱住对方的腰用力一扳,便把那个官将连人带枪扳下马去了。

  跟在后面的官兵,本来就是虚张声势,无心恋战,现在一见主将落马,更加胆怯,立刻纷纷逃开。但那个官将躺在地上仍然握枪大叫,喝令官兵快往上冲。尚让大怒,疾驰过来,飞起一刀把他砍了。但他似乎恨犹未消,又加了一刀,这才转脸望着程大咬子说:“啧,你这个打法倒没见过。真是有你的!”

  程大咬子搓搓手,没有说话,只是腼腆地咧嘴一笑。

  当他一接过有人替他拾起的长矛,便立刻和尚让带着起义军继续向前打去了。经过这一番鲜血的教训,队伍显得比刚才整肃,没有人再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哗笑了。

  正走着,忽然听到喝道的叱声,只见一乘车马,急急向西奔驰。尚让连忙吩咐截住。赶车的一挥鞭子大声呵斥道:“快让开,这是刘大人的车子!”

  尚让又好气又好笑。他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位来州视察的刑部侍郎刘承雍。原来他一听“贼兵”迫城,便赶紧带着眷属想逃出西门直奔长安。他以为碰到的是一队开去守城的官军,正要再吩咐随从喝道让路,尚让已经挥军一拥而上,连人和车子都打翻在地。刘侍郎一头撞在街石上,鲜血直流,当场就死了。他的随从和眷属立刻吓得四散奔跑。其中跑得最快的是他的一位公子。

  起义军也不暇细顾,把刘侍郎的尸体踢到路边,又继续急往前走。他们要赶快去和攻打东门的起义军会合。

  赶到东门时,城门还没有打开。一个身穿紫袍的官员,正在一群卫兵的环护下,站在城头指手划脚地大喊大叫,不断督促官兵向城下投石射箭。当他忽然听到起义军在背后大喝:“投降不杀!”先是一怔,随即撇下兵众,撒腿就跑。但才跑了几步,尚让已经象一只豹子似地身子一纵,又轻又快地扑上去一把揪住袍带。那个官儿便抱着头就势往地上一躺,连声说道:“投降,投降,你们说投降木杀!”

  尚让迟疑了一下,终于把高举在空中的刀,慢慢地垂落下来。

  这个被抓住的官儿,就是汝州刺史、当朝宰相王铎的兄弟——王镣。

  起义军里人人都很高兴,第一次抓住了朝廷的刺史,这无疑更加提高了起义军的声威。但是,当时谁都没有想到:与其抓住这个官儿,还不如让他跑掉。

  十八

  起义军打下汝州的消息,象一声惊雷,迅速传遍四方,震得天下都响。

  首先引起大震的是东都洛阳。它距离汝州只有一百六十里,按照起义军的行军速度,只需一日便可直抵城下。这个本来是歌台舞榭、车水马龙的城市,立刻变得满街萧条、兵荒马乱起来。从黄河北岸吹来的“鲤鱼风”,带着深秋的寒意,把黄叶吹得飘飘落满街头。往常在这个时候,端门大街一带游人如织,有的到先春亭去“听水”,有的在丰都市酒楼上聆赏隋炀帝时代流传下来的“清夜游曲”……现在,这些风月繁华之地都空荡荡的显得异常冷寂,只有几个乞儿在那里踯躅徘徊。

  但是,如果跑到西门去一看,那里的景象就又大不相同了。只见车辆、骡马、轿子、行人塞满一路,一直向城外很远的地方延伸开去。互相碰撞争吵的声音,调解、劝止以及辩论、对骂的声音;还有车辆由于负载过重发出的轧轧刺耳的声音,骡马因阻塞受惊嘶嘶呜叫的声音,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。在这一片含混不清的嗡嗡声中,又不时听到铃声铛铛,鞭声噼啪,跟着传来一声吆喝:“闪开,闪开,公府的车子来啦!”

  拥挤在路上的人群车马并不让开(也无法让开),还听到有人回骂:“别抖了,你是公府,咱老子还是王府哩!”

  于是,一场大吵大骂又掀起来了。

  那些车马上的乘客,大都是穿绸着缎的衣冠之士;更有不少是钿车珠鞍的豪门贵族。他们无不显得行色匆匆,一脸愁云,只是迎着扑面的风沙向西赶行。

  这些养尊处优的人,现在都成了“难民”。他们本来准备持螯赏菊,北邙登高,过一个痛痛快快的重阳佳节;谁知消息传来,已经‘败亡”的王炎炜忽然又活了;不但活了,还突如其来地逼近东都城下!这真如晴天霹雳,吓得他们无不抢着出城,都想往长安跑,至少也要跑过潼关。

  “逃难”的人愈来愈多,也愈搅得人心惶惶。新受诏命负责保卫东都的副招讨使——曾元裕,一看这情形,不能不感到万分焦急。他现在虽然权力很大,可是却制止不住不断涌向城外的人流。因为东都的皇亲国戚很多,正是这班人首先带头逃难,而且有的王爷还要他派兵护送。曾元裕只好下令把那些不逃难的人——贫民百姓都一律征调过来,督令他们去挖壕筑栅,加固城防。另外,他自己虽然不能逃难,但有八个极机密的大箱子却必须迅速转移。这八个大箱子,他看得比性命还重;因此当起义军一攻下汝州,它们就比“逃难”的王孙公子还早地在一队亲兵的护送下,秘密运往设在长安的进奏院去了。

  如果要问这八个箱子为何如此珍重,原来这曾元裕别无所好,世上唯有一样东西为他深爱不厌,这就是“黄白物”。

  他有一间密室,虽是最得宠的姬妾也不准进去,门窗都由他亲自扃锁。在这间密室里,就放着那八个箱子;而箱子里面装的不是黄金就是白银。每到一定时候,他就要来清点清点,在一个小簿子上按天干地支把各个箱子和一包包金银登记上账。他还不时把那些黄灿灿、沉甸甸的东西摆在大案上,反覆抚摸观赏。如此消磨半日,他觉得比搂着爱妾饮酒听曲还要畅快。

  如果要问这些箱子的来源,一是来自克扣军饷,特别是吃空额;二是各方的“馈赠”;还有一个则是“自奉甚俭”。随着箱子的增多,曾元裕就愈是省吃、省穿、省用。所以如果从外表看,这位副招讨使除了逢到朝廷大典才穿得比较体面以外,平常衣履却很马虎,看上去干瘪瘪的活象个土老儿。至于在吃的方面,他非常欣赏当时做过宣歙观察使的王凝,每餐吃杯饨面不超过十八片。因此,曾元裕除公家举办“堂食”外,私人绝不肯多费一钱添置酒菜。如果有穷亲友来求他周济,还没等对方开口,他已拦在前头大诉一番“清贫”,终于使对方知难而退,而他自己也不花分文便取得一个“清廉自守”的好名声。

  虽然如此,曾元裕还是常常自叹赶不上当时的名人、曾经官居仆射的刘崇龟;因为这位刘仆射每用苦荬菜做的铧锣招待客人;面当亲故来求贷时,他就自画一幅荔枝图并题诗一首奉赠,这就算是一份相当贵重的厚礼了。虽然他的诗画并不见佳,但由于他的官大也就值钱了。有些富商大贾,不惜花大价把他的诗画买去挂在堂上,使客人一见不由对主人肃然起敬;那些当衙门的也不敢随便来敲竹杠了。曾元裕对此颇为羡慕,无奈自己虽通戎务,但在诗画上则是外行,只好自叹望“刘”莫及了。

  使曾元裕感到痛如割肤的是,他也有不得不破财的时候,那是他每讨一个姬妾就要花去一些金镯子、金簪子之类。因此,他至今才娶了三房。这在当时的官场上已经称得上很有“俭德”;至于跟当朝王相国的“姬妾成群”相比,就更值得称道了。

  现在,曾元裕虽然送走了八大箱“机密”,还是坐卧不安。他已一连数夜直到漏下三鼓以后才能就寝,因为“贼兵蚁聚,四出攻剽”的消息纷至沓来。特别使他不安的是:最近又接到谍报,起义军打下汝州以后,复以神速的进军向北一举攻下阳城,接着又以凌厉的攻势指向郑州。

  郑州是个要冲,如果此地一失,就要截断汴、滑的救援,使他坐镇的东都陷入东、南两面夹攻之中。这形势,立刻又使“逃难”的人群陡增,西、北两个城门几乎堵塞不通。可是各种流言却很畅通地迅速传遍全城。大街小巷都在传说:“王炎炜快来了!”

  曾元裕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,必须立即采取非常措施。他当散骑常侍时就以“办事强干”出名,现在当了副招讨自然更应强干;于是一声令下,立刻抓起一批“造谣惑众”的。奸民”枭首示众,并在四城贴上“缉盗安民,不得通匪”的大露布。此外,他还采取了一项与众不同的措施_“放粮赈饥”。即每天一早在衙门前施舍一顿薄粥。他认为这一笔破费不可少,要紧的是“稳定人心”。更何况这又不要掏他自己的私囊。与此同时,他还打开素称富饶的东都府库,用重金招募敢于以身杀“贼”的“死士”。曾元裕虽然吃穿甚“俭”,但在动用公库时却从不小手小脚,更何况这也是他的“机密”箱子增多的大好机会。

  作了这样的一番布置以后,曾元裕私下估计:东都的防卫虽然不象他在奏章中所称的“固若金汤”,但也算得上是一座坚城了。根据多年从戎的经验,他象计算黄金白银那样精细地算了一下,如果“贼兵”来攻至少要有十万人死伤,而目前“贼兵”连饥民加在一起也不到这个数目。他甚至好几次动过这个念头:现在向长安要钱有钱,要兵有兵,倒是立大功的好机会,大可将贼兵聚歼于城下。只是,有一件事梗塞于心,使他常感不安。这就是九月初一那天,天象忽变,出现了日食;而初二“贼兵”就一举攻陷汝州。他觉得天变似乎还没有完结,因为他所坐镇的东都是皇家陵阙所在,看来更与日食有关;因此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不测之变。正好这几天,又老是不雨常阴,更使他不由望着满天阴霾发愁。

  这天,他又在想着这事,忽然魏王府里的一位管家,拿着王爷的帖子来见,说是西门外来了一队官兵,不分青红皂白,竟把王府的车马赶到道旁,不但打坏了东西,还打伤了人,王爷要他立即下令严惩肇事兵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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