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书网 > 玄幻奇幻 > 戎马天下 > 第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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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其实他更感忧虑的还是兵士损失很多,已经没有力量围城,只是怕挫伤大家的斗志,所以没有说出来。

  尚让一听王炎炜不赞成围,便得意地扬起长眉:“是呀,还是攻好。久围不如急攻。我今天在城下留心看了,那宋威又滑头又胆小,就怕跟咱们面对面拼。当他的伏兵偷偷跳出来打咱们的屁股时,他还是不敢开城出来夹攻。可见他心虚,不敢离开城窝子。只要一捣掉这个马蜂窝,他就完蛋了。攻吧,趁夜能攻——我打头阵!”

  尚君长立刻反驳说:“你懂什么?宋威没有出来夹攻,那是因为黄将军把兵按在城前,阵势没乱,他才不敢动呀!这个老狐狸要是不会耍几手花枪,咱们今天怎么会瞎冲上去吃了大亏?难道吃一回还不够?哼,好汉不吃眼前亏嘛!”

  尚君长的话,特别是他说的那个“瞎冲”,猛烈地挫伤了尚让的自尊心。他顿时满脸涨红,激怒地竖起长眉;眼看这兄弟俩就要剧烈地顶起来了,王炎炜连忙微笑着向双方摆摆手,又伸手向那边一指,故意把声调提得高高地说:“对了,提起黄将军,小辉兄,你还没说话哩!”

  屋内立刻沉静下来。尚家两兄弟之间的紧张对立不觉被抛到一边,大家都一齐顺着王炎炜手指的方向看去。连李峰也不由跟着看去。只见黄将军静静地坐在屋中一角,握拳支颐,低眉沉思,心情显得很沉重,但却很注意地听着众人的争论。当他一听王炎炜叫他,便抬起头来,摇曳的烛光立刻把他的脸庞全部照亮。

  李峰不觉大惊:原来他就是那个一箭射中官兵左眼的人!

  只见他目光四射,深闭的嘴唇微微启开,终于说起话来了。听去声音并不宏亮,但却如幽谷鸣鼓,显得是那样的深沉、有力:“我不主张攻,更不主张围,而是主张退!”

  “退?!”四座不觉跟着发出一声惊呼。连李峰也直感到发楞。

  “是的,退。”黄小辉说罢,又挥掌往空中一劈,声态更加显得坚定而明确。

  屋内变得更加沉静了,连一声咳嗽都没有,大家仿佛可以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。

  稍停,黄小辉一闪明如紫电的双瞳,看了看大家,又用他那深沉有力的声音说:“我知道,你们都不愿退。我也不愿退。但现在咱们不能不退。为什么?这是根据当前的战场情势。”

  “什么情势?难道就这么白白的认输了?”曹镇山一掀虬髯,带着不满的口气问。

  大耳汉更是气呼呼地接上来说:“操,才死了这几个人就吃不住了!怕甚的?胆小的趁早滚开,回家去抱老婆得了。老子不退,打死不离战场!”说罢,又重重地一拍桌子,震得满座皆惊。大家都僵住了,觉得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就要爆发了。

  原来,这个大耳汉说话素来很冲,一言不合便要大吵,吵起来谁也制止不住,即使是铁叶重枷套在脖子上,也改变不了他的这个冲脾气。他本是一个从死囚牢里逃出来的“盐枭”,按照当时的王法,贩私盐一斗者杖脊、一石者死;司法参军问他贩了多少,他粗声粗气地答道:“操,谁记得这个!不贩它吃什么?”司法参军一拍桌子喝道:“休得巧言抵赖,快快从实招认。”大耳汉头一昂说:“就算它一百石吧,操,从实不从实?”其实他说过了头,只因已被拿获,反正是死,索性多说一点也痛快,免得审问不体。谁知司法参军一听大怒,认为这是“藐视王法,目无官长”,于是便下令重打一百鞭子关入死牢,先叫他受够活罪,然后再绑赴市曹处斩。如果不是长垣起义爆发,大耳汉早已暴骨荒野了。如今他一看到身上的累累鞭痕,想起那些被折磨得比死还难受的日子,便不由恨得直是咬牙。可是他说话很冲的脾气还是不改;不管是谁还是要顶。

  大家都感到他刚才说的话实在太粗鲁,连不赞成退的人听了也觉得刺耳。眼看又要引起一场不愉快了。

  谁知黄小辉一听,立刻纵声大笑起来,伸手直指着大耳汉说:“你说得好,你说得好,现在就是要有你这个骨气。不过,我的胆子倒还不算太小,家都被官兵毁了,还到哪里去抱老娑?哈哈哈哈!”

  黄小辉豪放的笑声,引得大家都不由跟着笑起来。大耳汉也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。但他跟大家笑了一阵,还是不服地问道:“到底为甚要退嘛?”

  “好,我就来说说这个。”黄小辉收超笑容,站了起来。他环顾着大家,接着又说:“现在是敌我双方各有所长,各有所短。敌人的长处是:已有戒备,以逸待劳,唏,还使了一点诡计。但他们也有短处:各怀私心,胆小怕死。敌人的这个短处,又正是咱们的长处。咱们是义师,来投咱们的都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平民百姓,连他们上报的文书上也不得不说:‘民之困于重敛者争赴之’。可见无人不对这桀纣当道,恨得咬牙切齿。有句古话说得好:‘哀兵必胜’,咱们不但‘哀’,而且恨,那就自然更加勇不可当了。这也是咱们所以能揭竿而起、横行关东的根本……”

  “对对,说得好,咱们对这个世道就是恨,恨得牙都要咬碎了,情愿跟他们一道拼死,谁也别想活!”

  黄小辉一听,不禁在心里默诵着。时日曷丧,予及汝偕亡”,深感此语诚然不虚;同时也愈加激昂地说:

  “是的,只要能铲除这暴政,咱们何辞万死?——不过,咱们目前也有短处。最大的短处是:这次攻城,准备不足,行期耽迟了,事前又过于张扬,这就和攻打曹、濮二州不同,那是攻其无各,出其不意,所以一攻就破;现在是攻的有备之敌,而且是强敌;如果再攻,就更加中了宋威的算计了,更何况那到底是‘政’。所以我不主张攻。”

  尚君长面有得色地点点头,嘴角含笑地向全场、特别是向尚让斜视了一眼。但此时大家已无暇他顾,都被黄小辉的话吸引住了。只觉得黄小辉讲得有学问,有头绪,听起来还很带劲,不象自己只会嚷几句,讲不出个子午卯酉来;而且连大将军都在静静地听着,因此大家越发注视着黄小辉。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至于围,那就至少要有五倍、甚至比这更多的兵力。孙武子不是说‘十则围之’嘛,可是咱们目前不但无此兵力,而且正如大将军所说,粮食又不足。更可虑的是,围不上几天,咱们还有被官军反包围的危险。请看,现在许、汴、滑、徐、扬等州的官军都在窥伺着咱们。他们此时虽然互相观望,按兵不动;但一当咱们粮绝势弱,那时就不同了;他们为了抢战功,就要争先跳出来‘剿’咱们了。连郓州的王崇不是都蠢蠢欲动吗?”

  “这个说得对。那班乌龟忘八,就是老太婆吃柿子——专拣软的拿。可咱们不是烂柿子,是铁汉子,让他们来啃吧,看他们还有几颗牙?呵哈!”曹镇山脚踩着凳子,一面说一面笑得满脸虬髯直动。

  要是在平常,早有人跟着笑了。但现在却向他摇摇手,静静地望着黄小辉,听他继续说道:“既不宜攻,又不可围,那就不妨退。其实,说是退,不过是从这里退走,又到别处去进攻。所以,还是攻嘛!”

  黄小辉的话音一落,立刻显得四座风生,大家紧绷着的脸上,不由荡漾着愈展愈开的笑纹。忽然黄小辉伸手一指,笑道:“马样,你不是说打死不离战场么?这个打法你赞成不赞成?”坐在那边的大耳汉不由一惊,完全没有料到黄小辉会叫起他的名字来。他已经习惯了大家都叫他“大耳汉”,连小兵都这么叫,本名倒被人忘了。现经黄小辉一叫,这个卤莽的铁塔大

  汉反而腼腆地红着脸,楞了一下,才有点口吃地管道:“你,你是问我吧?操,你怎不早说‘还是攻’!这个使得,这个使得。”

  马祥说罢,便把身子往墙上一靠,很舒坦地一伸腿,觉得什么事情都解决了。其实,要把全体的意志统一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,撤退的问题虽然解决了,但在攻到哪里去的问题上又展开了新的争论。

  尚让首先一扬长眉说:“还是往北攻,打郓州。”他一说完,不觉脸一红,因为他想起打郓州就可以顺路去看看水芹子了,眼前不由又浮现起水芹子披着一头长发站在月光下的身影。他正沉入遐想,忽然一阵响动,把他心里的影子打散了;曹镇山蓦地跳起来一脚踩翻凳子,咧开大嘴直嚷:“对,打郓州。这个地方早该打,血虫子杀了咱们不少人,上次吃他跑了,这笔账还没算哩!”

  “不,我看哪,还是往南打好。”毕师铎一转那双小而机灵的眼睛说,“从这里往南,可以直奔扬州。那真是好地方啊!我从前做那宗买卖时到过那里。他奶奶的,这个扬州真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,十里长街,人来车往,码头上停满了商船,一眼望去桅杆儿象树林子似的。你一路走过去,不是弹的唱的,就是吃的喝的。街上走的大姑娘,也出别的地方长得俊俏哩!怪不得连波斯商人都在那里安家!”

  尚君长眼角含笑,摸着下巴,显得很感兴味地听着。但一等毕师铎说完,便一脸正经地接上来说:“咱们往哪里打,不是光图个热闹,大事要紧。不过,我倒是常听人说:‘扬一益二’,可见这扬州是天下第一个繁华去处。咱们打到哪里,军粮一定有的是。还有……”

  正说着,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,大家不由一齐转过脸去,只见一个起义军直冲进来报告:“城头上亮起无数火把,还听到官军在大嚷大叫,不知要干什么?”

  “哎呀,这是宋威要来劫营!”立刻有人说。

  顿时,气氛显得非常紧张,已有不少人拔刀站起。

  王炎炜连忙向大家摆手:“不要慌,不要慌,我看这是敌人胆怯,怕咱们趁夜攻城。哪有劫营这么大张声势的?”

  众人点点头,又安静下来。但王炎炜却在心里暗想:“这也许是宋威又在要什么鬼花招,倒是不可不防。”于是便吩咐那个起义军去再探,一面又转过身来对黄小辉说:“现在情势紧迫,你的意思是向南还是向北?”

  “我以为:既不向南,也不向北,向西!”黄小辉说罢,目光一闪,凝然不动地望着大家;似乎早已作好准备,等待反驳。

  果然,大家又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讶。毕师铎抗声问道:“这不是从原路退回去了么?”

  又有人加了一句:“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哩!”

  “不”黄小辉一挥手说:“向西,就又到了咱们的老家,那里人熟地熟,咱们容易站得住脚。今天这一仗失利,咱们尤其要先把脚跟站稳。”

  毕师铎不以为然地一笑:“官军不是从西边向咱们压来吗?向西怎能站住脚?”

  “现在不管哪一边都有官军。”黄小辉答道,“不过,朝廷因为咱们东进,眼睛都盯着东南和东北,西边倒是放松了。‘兵无常势,水无常形’,此时向西倒是出其不意,反而有隙可乘。”

  大家听了,虽然没有提出反驳,但也不表赞同,全场陷入沉默。

  四周一静下来,便听到打鼾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地传来,引得众人不由循声看去,原来是大耳汉倚在墙角上睡着了。他半张着嘴,睡得又香又甜,嘴角上还流下一溜口水。

  大家望着他那副酣眠的憨态,都不由笑了。曹镇山伸手想去推他,王炎炜连忙止住说:“让他睡吧,他今天一连斗了几十个官兵,也是够乏的了。来,咱们还是谈谈往哪里打。”

  一提起这个问题,室内又变得沉闷起来,大家都默然不语。

  王炎炜暗暗着急,觉得不能再悬而不决了。他倒是赞成黄小辉的主张,因为根据长垣起事前串乡走村的经验,向西确是人熟地熟,容易站住脚。但他知道此时大家心里都想往新的大的地方打;为了赶快解开这僵持的沉默,便向大家一笑说:“你们为什么不说话?西边不是还有个洛阳吗?这是皇上的东都,可是个大地方!他们总以为咱们不敢去碰,现在就更加以为平安无事了。哼,咱们何不出其不意,偏去碰它一下,打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!”

  曹镇山不等王炎炜说完,忍不住掀髯大叫:“打东都,这个有劲。好,好,这才打到他们的心门口上去了!”

  一说打东都”,果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,几乎人人都跟着曹镇山拍手叫好,屋内又立刻喧腾起来了。

  只有尚君长冷冷地坐在那里。等大家欢腾稍息,他便把身子向王炎炜这边挪了过来,摸摸下巴说:“炎炜,这东都怕不见得无备吧?你有没有想过,这样的往皇帝脚下打去,事儿可就越闹越大了!咱们还不如找个离皇帝远一点的好地方,站稳脚跟。要是东都打不下,怎地收拾?”

  王炎炜一笑,正要阻止尚君长往下说去,忽听得王林一拍门板,把大耳汉的鼾声都惊得停了下来,只见他一脸沉肃地说道:“既打起来,还管他皇帝脚下不脚下。你离远了,他就让你站么?”

  “对了!”忽然听到一个生疏的声音,不紧不慢地说道:

  “现在就是不闹,皇帝也饶不了你。既闹了,你就是跑到天边,长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抵这个造反的罪。他们不是说‘大逆不道,罪该万死’嘛!我看,咱们宁可冒一万个死来造反,也比活受罪强。常言道:‘依了佛法饿杀,依了王法打杀,;要是咱们早点造反,好多人反倒活下来了。你们看,这些年来,那些老老实实就怕犯法的乡亲,饿杀、打杀的何止上万?——终归一句话,要么不闹,要闹就一劈两开,一斧子到底!夹在半当中,想拔也拔不出来!”

  “啧,你倒真正是要么不说,说出来就是金口玉言!”

  随着赞赏声,大家不由齐向那个说话的人看去。

  只见那人生着一副厚敦敦的长方脸,在淳朴中隐含着机智,一种从严酷的生活磨练中所得来的机智。人世的风霜,在他的额上刻下了一条条很深的皱纹;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好象大了十岁,但也因此更显得老成练达。此人名叫盖洪,是个庄稼汉出身的木匠。打起仗来,也象做木匠活儿似的,一斧子就是一斧子,总是扎扎实实地劈到是处。但他有一个特点,就是不爱讲话,常常整天都听不到他吭一声。有时他就坐在你旁边,也象没有他这个人似的。可是,一当他讲出话来,又象做木匠活儿似的,斧斧不离线,句句落到点子上,有时还妙趣横生。今天晚上,他就是一直坐在墙角里没有讲话;现在一开口,果然引起一片赞赏。

  忽见马祥睡眼大睁,猛一转头,那双大耳好象煽起一阵风,使烛焰摇晃不定。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,冲动地说:“对,索性一斧子劈到底,偏往他皇帝脚跟下打去!反正丢掉脑袋也不过是碗大的一块疤。老子这条命早就是捡来的了。怕事的就不是好汉!”

  不想这最后一语刺着了尚君长,他霍地跳起,恼怒地问:“谁怕事?”

  屋内顿时难堪地沉静下来。

  尚君长又两手叉腰,威势凛凛地说:“不要说打东都,就是打长安又怎样?要是怕事,我姓尚的当初就不在长垣跟炎炜闹起这个头来了。要说造反,我恨不得现在就一步打进大明宫,在含元殿上放它一把火!岂仅是闹到皇帝脚下,还要闹到皇帝头上哩!我尚某是怕事的人吗?请看——”

  尚君长说到这里,突然一伸长臂,捋起袖子,露出臂上一条长长的鼓起的刀疤,声调越发提得高高地说:“请看,这不是当年在潼关道上做那宗买卖时跟官军拼的?我哪一天不想报这个仇,俺?-只不过我跟官军斗了这几年,也学了点乖,不能光凭血气之勇啊,哼!”大家一见那条紫色刀疤,都不禁肃然起敬,无人再出来抗辩,并且埋怨大耳汉说话太冲的脾气老不改。大耳汉也感到不胜抱歉地搓搓手,躲避着尚君长的目光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
  一时,空气显得很僵,大家都感到呼吸有些窘迫。

  黄小辉皱着眉头沉默不语。他感到要把这些草泽英雄结成一心,共除暴政,并非只需振臂一呼就能成事,其中还有如许曲折繁难。他不禁握拳暗想:“要是我能令出即行就好了。”正自烦恼,只见王炎炜捋一捋胡须,朗第一声,打破了这一僵局:“君长,你说那个干什么?谁不知你是条打出来的硬汉?大耳汉也是急想报仇嘛!当然,你的担心也是为了大伙,一片好心。只是别人使气犹可,你就应当包涵一点。怎么含元殿上还没着火,咱们身上倒先冒起烟来了。呵哈!”

  周围立刻跟着腾起一阵笑声。连尚君长也似乎消了气,感到又有面子又满意地摸着下巴掩口一笑。大耳汉则如释重负地坦然大笑起来。黄小辉一见僵局已解,不禁暗佩王炎炜的善于排难解纷、特别是善于“将将”的本领,心里一高兴,便不假思索地说道:“大将军说的西取东都,我看可以一试。要紧的是快。‘激水之疾,至于漂石’,只要咱们势如决堤奔流而下,东都这块大石头说不定也能把它漂起来!”

  众人一听,更加兴奋地叫了起来:“漂,漂,把它漂起来!”

  王炎炜一见群情高涨,便当机立断地一挥拳说:“就这样,咱们决定向西!”

  黄小辉看到自己的主张终被采纳,不禁又高兴地说:“我还想到一个打法,只有八个字,不知你们看看怎样?”

  “那好,请你快说。”众人都一齐望着黄小辉。

  忽听得“哎唷”一声,惊得大家不由把注意力转移过去。原来是王林急于要听黄小辉说出那八个字,不想猛一翻身,正压在伤口上,血又往外直流;放在旁边的金创药也被他弄得洒满一地,裹着伤口的带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。虽然他忍着痛连说“不要紧”,但现在正是“秋风思猛士”的时刻,起义军将有大动作,多么需要一个生龙活虎的王晋!因此,王炎炜立刻吩咐去找医工,这个差使便落到李峰和另一个起义军的身上。

  李峰还是第一次接受大将军的命令,感到非常高兴,立刻应声而起,和那个起义军一同去了。

  李峰和那个起义军一走出门外,立刻感到夜凉如水,清气沁人。仰头一看,只见疏星在天,月已西斜;一层薄雾,轻笼着月色迷离的原野。远望沂州,只见城头上点起的灯笼火把,象隔着一层纱幔似地来回飘忽不定。

  四野沉寂肃穆,只不时传来几声寒柝,益发增添了这郊原的荒凉空旷。几乎使人难以想象,仅在一两个时辰以前,这里曾是万众奔腾、杀声撼天的战场。

  李峰正感到有些寂寞地走着,忽然听到有人引吭高歌。那歌声质朴刚健、高莽深浑,真如天风海水一般地荡人心胸。只听得歌中唱道:

  五里竿头风欲平,看山却似走来迎。仔细看山山不动,——是船行。

  李峰边走边听,心中虽有急事,还是停了几停,就好象那歌声里长着手把他拖住,以至忘了这眼前夜气森森的战场,恍如置身风光明媚的春野。他不由想起在家乡跟父亲种田时,躺在青青的草地上,仰望着棉花似的白云在蓝天下缓缓航行,一任野风伸出阔大的手,粗犷而又温煦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庞、胸脯……浑身都感到舒畅。那种舒畅,多么象这缓缓飘过耳际流到心里去的歌声啊!

  李峰忍不住问那个起义军:“这个人唱得真好!是个卖唱的出身吧?”那个起义军吃吃地笑了起来,答道:“不是,是个漕船上的纤夫。人家都说他比皇帝赏了银壶的李可及唱得还好哩!可恨这世道,不知埋没了多少能人!以前,这个人天天用铁爪子钩住胸,在那万丈高崖上拉纤,替官家运租米。只要脚一滑或是绳子磨断,跌下去准送命。不知多少人死在这上头,连尸首都找不到。如今好了,他因受不了这个罪,逃到咱们这里来了。他一走到哪里,人人都拍手欢迎,在军中唱出了名。哼,咱们军中什么能人全有。不但有会唱的,还有会吹的、会画的,连会走绳子、踩高竿儿的都有哩!”

  “他们也是庄稼人么?”李峰不禁好奇地问。

  “当然,也有。你以为庄稼人就只会打土疙瘩?咱们现在去请的这个医工就是庄稼人出身。他又会种地,又会治病,还会医牛医马,识好几百种药草,不花一文开元通宝就能把病治好……”

  “那,咱们这里也有会射箭的吗?要射得好的。”

  “哈,这还用问,有的是。咱们出来时,那个正在讲话的黄将军,就是个头等射箭好手,马也骑得真叫好。听说连皇帝都知道,都害怕!”

  “是吗?连皇帝都知道!”李峰不由对黄小辉更加敬佩了,又得意地说,“我还亲眼瞧见他射过哩!只是我想问,有没有又会种地又会射箭的。黄将军也种过地吗?”

  “咦,这倒古怪,你问这个干甚?”

  “我也想学射箭,还想学骑马。”

  “嗤,谁会就跟谁学呗!你管他会种地不会种地,这又不是讨媳妇过日子……”

  他们正谈得兴起,黑暗中猛然一声喝问:“住哪里?”

  随即听到“当当”刀环响。那声音,在这深夜里听来特别显得清脆而又凄厉。

  这意外的一声大喝,不禁把李峰惊得浑身寒毛直竖。他仿佛才意识到这里到底是杀机四伏的战场。

  但那个起义军却不慌不忙地朗声答道:“呔,臣贝子!”

  奇怪,这一答,对方便不响了。但始终看不见人在哪里。

  那个起义军一拉李峰,又继续往前走。

  李峰惶惑地问道:“刚才问话的是谁?”

  “放哨的。”

  “为甚问住哪里?”

  “这是句暗号嘛!实骨子问你是不是自己人。倘若不是,就要瞎说,还以为说得不错哩!”

  “那你为何说是什么——臣贝子?”

  “啊?看你还是从大将军身边来的人,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!这是咱们做那宗买卖时的切口,现在有时还用它。你听我讲给你听:‘臣贝子’就是‘盐贩子’,因为‘盐贩,两个字里藏着.臣贝,二字,还暗藏着一个‘反’字。这个,你可不能随便跟人讲,这是规矩。哎嗨,前面就到了,只顾说话,差点跑过头。”

  李峰跟着那个起义军走进一处营帐,找到那个医工。他正忙着替一些起义军瞧伤敷药,一听来意便说:“王将军准是动了吧?咳,他这个伤虽然没碰到骨头,可碰到了他的脾气。一定要叫他耐心躺着,不能动!”说罢,便先给了他们一包金创药,并说随后就来。

  在往回走的路上,李峰忽然变得一声不响,他还在想着那句暗号。猛然心里一亮,记起那次站岗碰到张杰,许大伯也是先问了一个“住哪里?”接着就识破张杰不是好人,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个门道儿!

  李峰正感到一种发现秘密的愉快,忽听得一声呼啸,几个起义军从身旁飞驰而过,一刹那便消失在迷漾的夜雾里。不久,后面又来了几个起义军,没有骑马,但个个提刀在手,边跑边说:“一定是奸细,不知追上没有?”说话间,也很快地从身旁奔过去了。

  这一切仿佛在不断提醒李峰:这夜幕低垂的战场并没有沉睡,紧张的战斗仍在继续,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罢了。他不禁向人马奔去的方向注目凝望,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,只见一片迷茫。夜雾下得更大了。

  当他们又回到那所房子的门前时,已经听不到黄小辉的说话声,只听到王晋的声音高闻屋外:“不错,是有这个人,这消息倒是可信。现在咱们只有向西打了,要快打!”

  等王晋一说完,李峰便和那个起义军轻轻推开门,立刻感到一股热浪混和着汗味迎面扑来。只见众将领个个面色火红,神情激扬,但也显得比刚才紧张。旁边还站着两个新进来的起义军,满脸汗涔涔的,不住地在用衣角拭擦着,手上还提着马鞭子,一看就知道是来报告了紧急军情。

  原来,刚才城头上官兵大嚷,果然被王炎炜猜中,宋威又使了一个诡计——暗暗派出一支伏兵堵住起义军向南的去路。透露这个消息的,是从城上射下来的一支系着密书的响箭。但射箭人不肯留名,只写了一个“马失前蹄人”。这个署名只有王林明白,于是便把放走许兵的事说了。众人听了都觉得密书可信,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向西打的决心。

  尚让想起向西打可以很快地和水芹子见面了,不由一拍佩刀说:“好,就照黄将军说的八字战法打吧。这八个字把哪一头都顾到了。这回打沂州,只顾到两个字,怪不得不成。现在就照八个字一直打到东都去。”众人一齐跟着大喊:“打!打!”喊声象一阵雷鸣,震得那红晃晃的烛焰也好象激动地跳了几跳,又弹射出星星火花。

  十二

  宋威倚在银校椅上,不觉和衣睡去。四城巡守将官,遵照他每半个时辰一报的规定,已经来报了十多次。最后看他疲困已极,又因未曾发现什么特殊“贼情”,便没有再惊动他。

  他睡得正浓,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哭一般的“哑哑”声。他立刻惊醒了。仔细一听,是后院老树上的一群栖鸦,不知为什么受惊夜啼。他一听这声音就有些不快,因为他觉得乌鸦夜啼不是好兆。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流露出来,只问左右什么时辰。左右忙回已经快交卯时。他一看窗隙,果然微微透着白光。

  紧张的一夜终于过去了。大家都庆幸平安无事,但也不由暗想这位招讨大人似乎并不是那么“料敌如神”。他昨晚谆谆告诫:“贼兵远来,军资不多,利在速战,今夜准要攻城,你们切不可松懈。”为此,大家战战兢兢地忙了一个通宵未眠;可是却始终未见。贼兵”来攻。这虽然是一件大可额手称庆的事,但又觉得白忙了一夜,好象吃了很大亏似的。

  宋威一看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懈怠之色,心里更感不快,马上声气严厉地说:“你们别以为贼兵没有来攻,这是因为见我有备;他们败了一阵,也没有喘过气来。今天还是不可松懈!谁人擅离职守,皇上早有旨意——准军法处分!”

  这一说,周围顿显肃然。无人再敢露出轻忽之色,更不敢随便走动了,只是无不在心里暗暗叫苦。

  宋威咳嗽几声,正要说话,忽然感到一阵头目晕眩,使他不由把话停住。这是他近两年来常犯的毛病,特别是每当戎务操劳或睡眠不足,就容易引起这种症状。但他竭力忍住,不让丝毫表露,定了定神,又问道:“调到南边去的一支伏兵,都走了吗?”

  马上有人回答:“都走了。”

  宋威又问:“派往各道去传令的人都走了吗?”

  马上又有人回答:“都走了。”

  宋威突然提高声音问:“那些沂州兵都处分了没有?”

  底下怯怯答道:“都处分了,枭首示众!”

  “斩了多少?”

  “五十名。”

  宋威点点头,似乎表示满意。大家正肃静地等着再问,但他却闭起嘴唇不说话了,只用两指捏着花白胡子,默默沉思起来。不一会,他忽然一仰头,众人不由一惊,以为又要问什么;谁知他并没有说话,只是转了一转那双褐黄色的眼珠,随即便有一丝阴沉沉的绿光从眼瞳中闪过。大家越发惴惴不安地侍立左右。熟悉宋威的将佐都知道,这是他在筹划一场大杀前常有的表现。宋威确是布置了一场杀机,而且应当说布置得相当周密。自从昨天一战之后,他便连夜把那些不中用的沂州兵撤了,全部换上他的平卢军。他又算定,“贼兵”目前只有两条路可走:一条是继续攻城,这只有加速败亡;还有一条是向别处流窜,这倒是不可不防。他估计“贼兵”不会向东,因为东边是大海;也不会向西,因为贼兵就是从那边被驱逐过来的;至于向北,那是他多年坐镇的青州,谅贼兵不敢:所以最堪忧的还是流向淮南。于是他连夜派了一支精兵,故意虚张声势,使起义军误以为要来劫营,其实是去埋伏在南边的一个险要隘口。这事虽然被“小尉迟”泄露给王炎炜了,但宋威还有一着:急令驻在南边徐州的感化军加强戒备,拦路堵截。他算定“贼兵”纵使突破埋伏,也要被感化军沿途剪灭干净。此外,为了万无一失,他还急令西北各道兵马,速来沂州城下会剿。

  经过这一番布置,宋威心里暗笑:“不管你王炎炜走哪条路,终归要死在我手里。”

  宋威感到胜券在握,忍不住踌躇满志地对众人说:“你们等着看吧,我就要把这批残寇一网打尽。我知道,你们都熬得困了,还得提起精神来再熬几天!既要立功,不吃点苦那成?你们要知道,贼兵要比我们更难熬。呃,他们将要连哭都来不及了!”

  说罢,手指着窗子一挥,马上有一个侍卫走过去拉开窗上的帷幔。

  乳白色的曙光立刻映满一窗。室内那两支烧残的巨烛,随即变得暗淡发黄;众人的脸上也被曙光照出眼圈发黑,好象蒙上一层灰粉。

  宋威缓缓站起身来,走到窗前向外望去;虽然窗棂上糊着一层薄绢,也能看出外面正下着漫天大雾。宋威一见大雾,不由一惊,随即回过身来,对一个参军说:“去,快到城上去传我命令——加紧防守,比夜间还要加紧。谁敢离开一步,斩!”

  那个参军刚跨出门槛,忽又听得宋威一声怒喝:“站住!我要打你一顿鞭子!”

  说罢,便向左右一摆下巴,马上走来几个武卫把那个参军推出去了。

  宋威接着又对一个副将说:“他那个没精打彩的样子,如何传我军令?派你去,要严!”

  副将立刻答应一声,强打起精神急步去了。

  等副将一走,宋威也柬带披甲,宣告亲自巡城。众人无不感到纳闷:已经过了夜攻时间,他怎么反倒更紧起来了?但一想起这位“宿将”曾经平过“乱”,昨天要不是他在这里坐镇,那么多的“贼兵”真不知如何去挡,更不用说还给了。贼兵”一击,因此又不得不信,也不敢不遵。宋威似乎看出大家的心事,又用严厉的口气训诫道:“你们不知,此时贼兵最易蠢动!”

  说罢,他又望着窗外的大雾,想起那个难忘的日子——咸通九年九月十七日。这一天,庞勋趁雾攻下徐州,杀掉了节度使崔彦曾。当时他幸亏屯军徐州之北,不然也要险遭不测。但他寄居在徐州城内的四个歌姬,还有数十箱金银细软全都丢光了。因此他一看到雾便又痛又恨,也更加急于要去巡城。

  当他披挂停当,正要吩咐备马,忽然吴刺史一掀帘子直撞进来。他看上去也是一夜未曾合眼,双目布满血丝。宋威一见他那冒失的举止,不由沉下脸来问道:“什么事?这么忙!”

  “真想不到,贼兵遁了!”吴刺史双手在空中一舞地说。

  “啊?登在哪里?怎么不堵住?我早关照你们切不可松懈。快去……”

  “不是登城,是逃遁了。”吴刺史听出了宋威的误会,又见他惶急之态毕露,忍不住掩口一笑,但又马上装得一脸正经地说:“贼众畏慑明公虎威,已经远走一空,城外一个草寇的影子都不见了。”

  宋威顿觉浑身一阵轻松。但心里却在暗骂:“这班文官说话总是文绉绉的,偏把逃说成遁,真害事!”一面又在脸上摆出一副并不怎么高兴的神色说:“怎的逃了!你们为何不早报?误了我的军机了。”

  “外面的雾下得真大,贼兵借雾潜逃,以至发觉迟了一点。”吴刺史一面回答,一面脸上仍然止不住流露着高兴的表情,似乎对误了宋威的“军机”毫不足惜。

  这使宋威更感不快,但心里却不由暗暗思量:“贼兵不趁雾攻城,反而借雾潜逃,倒是有点眼光!”他感到有些怅然若失,一看沂州刺史犹是喜形于色,便绷着脸问道:“天亮前还来报,贼兵不断向城上射冷箭,为何这么快就逃掉?逃向哪里,查出没有?”

  “据报,有一支贼兵马队,直往北边逃去了。”

  “向北逃去?!”宋威大感意外,完全没有想到“贼兵”竟敢向他所驻节的青州方向逃去。于是又急忙追问:“逃去多久?怎不早报!”

  “天亮才发觉,在向北的大道上留下很多马蹄印,还有一些丢弃的破烂衣裳,一看都是贼兵的。”

  一个录事参军也接上来说:“贼兵大约逃去不久。据北门守城的将官来报,天蒙明,听到有大队人马向北奔驰的声音。”

  宋威一面听一面把已经松开的甲带重又系紧,突然一瞪眼望着众人说:“不可让这班草寇逃掉,要追!待我亲自去看看,马来!”

  当宋威又在旗幡矛戟的簇拥下,威风凛凛地来到城头巡视时,日已升高,大雾消失得只剩下一层淡淡的轻烟。极目望去,只见一片旷野伸向远天。四野静悄悄地空荡无人,只有几条野狗在官兵的遗尸中间奔跑狂吠。

  宋威无心多看,吩咐鸣驺回府。一路上,只是默默不语地沉思。一回到府中,衣甲还未完全脱下,便立刻把掌书记叫来,吩咐速办两件事:

  第一件是再上一封奏章,并且要和昨晚写的不同。那封奏章上写的是“大破贼兵于城下”,这一封则须着重奏明:“贼兵已溃不成军,逃亡一空。”

  第二件是再向各道去一封紧急军书,也要和昨晚写的不同。那一封是叫他们“火速前来会剿”,这一封则是叫他们。毋需出师”,因为“贼兵已一鼓荡平”。其实,宋威真正的用意,是怕诸道、特别是崔顺义赶来分享现成的战功;所以又吩咐掌书记加上一句:“如已出师,立即撤回。”交待过这两件事后,宋威又命令一个巡官,带一支逻骑,速去北方侦察,查明“贼兵”逃向何处,并须尽快回报,至迟不得超过酉刻,即日落以前。等那个巡官衔命而去,宋威这才扔掉衣甲,往大榻上一倚,他又感到有些头目晕眩了。正想闭目养一养神,谁知门外传来了喧哗嘈杂的声音。只见沂州群僚,凡属有资格可以见到招讨大人的,都穿戴整齐,纷纷前来恭贺大捷。

  宋威本不耐烦,但一见那些人都是一副毕恭毕敬、戴恩戴德的样子,不得不又强打起精神虚与委蛇一番,他拈须笑道:“呃,呃,多承诸君美意,本人实在惭愧,并没有多为贵州尽力,更是有负皇上重托。”

  “明公过谦了,明公过谦了。”群僚纷纷说道,“贼寇涂炭敝地已久,此次元凶亲自来犯,若非明公虎贲遥临,真不知下州陷于何地!明公造福万民,真是功高日月。”

  宋威又少不得揖让一番。一时,笑语声、颂扬声充满一屋子。

  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歌功颂德,真比宋威常服的“虎潜丸”还要滋补;他不觉精神顿长,用两指夹着花白胡子,无限自豪地说:“现在诸君看清楚了吧?这班草寇是不是乌合之众?是不是不堪-击?-呃,只可惜有一事没有作成……”

  众人忙问:“贼众已经溃散,不知尚有何事未成?”

  “呃,你们不知。”宋威一甩袖子说:“那王炎炜尚未就擒,使我不能献俘太庙。”

  众人感到这确是美中不足,一时不禁默然。忽听得轻咳一声,只见吴刺史上前一步,说道:向他所驻节的青州方向逃去。于是又急忙追问:“逃去多久?怎不早报!”

  “天亮才发觉,在向北的大道上留下很多马蹄印,还有一些丢弃的破烂衣裳,一看都是贼兵的。”

  一个录事参军也接上来说:“贼兵大约逃去不久。据北门守城的将官来报,天蒙明,听到有大队人马向北奔驰的声音。”

  宋威一面听一面把已经松开的甲带重又系紧,突然一瞪眼望着众人说:“不可让这班草寇逃掉,要追!待我亲自去看看,马来!”

  当宋威又在旗幡矛戟的簇拥下,威风凛凛地来到城头巡视时,日已升高,大雾消失得只剩下一层淡淡的轻烟。极目望去,只见一片旷野伸向远天。四野静悄悄地空荡无人,只有几条野狗在官兵的遗尸中间奔跑狂吠。

  宋威无心多看,吩咐鸣驺回府。一路上,只是默默不语地沉思。一回到府中,衣甲还未完全脱下,便立刻把掌书记叫来,吩咐速办两件事:

  第一件是再上一封奏章,并且要和昨晚写的不同。那封奏章上写的是“大破贼兵于城下”,这一封则须着重奏明:“贼兵已溃不成军,逃亡一空。”

  第二件是再向各道去一封紧急军书,也要和昨晚写的不同。那一封是叫他们“火速前来会剿”,这一封则是叫他们。毋需出师”,因为“贼兵已一鼓荡平”。其实,宋威真正的用意,是怕诸道、特别是崔顺义赶来分享现成的战功;所以又吩咐掌书记加上一句:“如已出师,立即撤回。”交待过这两件事后,宋威又命令一个巡官,带一支逻骑,遗去北方侦察,查明“贼兵”逃向何处,并须尽快回报,至迟不得超过酉刻,即日落以前。

  等那个巡官衔命而去,宋威这才扔掉衣甲,往大榻上一倚,他又感到有些头目晕眩了。正想闭目养一养神,谁知门外传来了喧哗嘈杂的声音。只见沂州群僚,凡属有资格可以见到招讨大人的,都穿戴整齐,纷纷前来恭贺大捷。

  宋威本不耐烦,但一见那些人都是一副毕恭毕敬、戴恩戴德的样子,不得不又强打起精神虚与委蛇一番,他拈须笑道:“呃,多承诸君美意,本人实在惭愧,并没有多为贵州尽力,更是有负皇上重托。”

  “明公过谦了,明公过谦了。”群僚纷纷说道,“贼寇涂炭敝地已久,此次元凶亲自来犯,若非明公虎贲遥临,真不知下州陷于何地!明公造福万民,真是功高日月。”

  宋威又少不得揖让一番。一时,笑语声、颂扬声充满一屋子。

  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歌功颂德,真比宋威常服的“虎潜丸”还要滋补;他不觉精神顿长,用两指夹着花白胡子,无限自豪地说:“现在诸君看清楚了吧?这班草寇是不是乌合之众?是不是不堪一击?——呃,只可惜有一事没有作成……”

  众人忙问:“贼众已经溃散,不知尚有何事未成?”

  “呃,你们不知。”宋威一甩袖子说:“那王炎炜尚未就擒,使我不能献俘太庙。”

  众人感到这确是美中不足,一时不禁默然。忽听得轻咳一声,只见吴刺史上前一步,说道:“这倒并不尽然。我已细想过了,此次贼兵连夜潜逃,其中必有原故。如果不是受到致命重创,岂肯甘心离去?而致命重创,则莫如断其首脑;首脑为谁?自然是王炎炜。而王炎炜是专驱无知愚民上阵不准后退的;如果他不死,贼众如何敢逃?又如何逃得如此之速?”

  吴刺史还未说完,他手下的一个长史马上拊掌响应道:“说得有理,说得有理。此论真是层层剖析,愈剖愈明。蛇无头不行,王炎炜必死无疑。”

  跟着不少人都连声附和,想起“贼兵”先是那样舍命猛攻,忽又突然逃遁一空,愈想愈觉得这是王炎炜已死的明证。有个幕僚甚至说,他昨天在城楼上远远看到一个“贼兵”头目,从马上摔下去倒在乱军之中,那人望去长相很凶,看来就是王炎炜。否则,为何“贼兵”临走时还把自己人的尸首埋掉?这显然是为了毁尸灭迹。这个幕僚一说,大家更觉证据确凿,愈加相信王炎炜必死无疑;如果王炎炜没有死,反倒成了一件不合理的怪事了。

  宋威坐在大榻上,一声不响地听着。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,但愈听下去便愈感到“耳顺”,不禁暗佩那些文官虽然不会打仗,倒是蛮会说“理”。

  “对了,我想起一事。”吴刺史伸出手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,“依卑职愚见,在报捷奏章上不妨添上两句。这两句至关紧要,只不知明公以为如何?”

  宋威忙问:“哪两句?”

  吴刺史晃了一晃脑袋,这才声调琅琅地念道:“王师宣威,群丑当锋而溃;元凶就戮,众寇劫尸以逃。”

  周围立刻飞起一片啧啧赞赏声。连那个进士出身的掌书记也连声赞叹:“好句,好句,真是一字千金!虽是燕、许二公的大手笔,也要自愧弗如!”

  群僚不由眉飞色舞地一齐望着宋威,但宋威只是拈须不语。大家只好默默不响地等着。

  其实,宋威心里早有这个意思,只是想不出那样的"好句”。此刻,他故意沉吟许久,终于说道:“我实在不忍拂了诸君的好意,只好依你们了写上吧!”

  众人如释重负,立刻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。

  这一天,沂州的大小官员无不欢天喜地,把通夜守城的疲劳都忘了。沂州刺史更是吩咐赶办歌筵,准备明天在厅上摆宴大贺。他又向地方上的耆宿乡绅发去谕示,叫他们就地召集父老民众举行庆祝。

  傍晚,宋威派出去侦察的巡官回来了。报称沿着贼兵向北的方向跟踪追寻,下去好远,忽然不见马蹄印迹,多方侦查,不明动向,因怕误了回报时辰,只好赶回来了。宋威把那个巡官狠狠地责备了一顿,又急令四个精干的轻骑,连夜赶往青州。

  第二天一早,正当各色仆役为摆宴大贺忙得团团转时,忽然宋威宣布:为了“紧迫残寇”,立即挥戈北返。

  吴刺史再三挽留,无奈宋威执意要行。原来他昨天晚上又听到乌鸦夜啼,而且连啼了三次。每啼一次都使他心里感到不安。

  吴刺史看看实在留不住,同时也觉得这位招讨大人不好侍候,走了倒也清净,便乐得来个顺水推舟,吩咐僚属都来送行,一直送出城外十里之遥。

  临行,宋威所带领的兵将,比来时少掉两千多人。这个数目,虽然占全军人数的比例并不很大,但他还是感到很痛心,因为这些兵都是精锐,是他的“富贵资”。聊堪欣慰的是:在回青州的队伍中也多添了一位新人,这就是沂州吴刺史赠送的那个细腰舞妓。

  宋威的报捷奏章,通过驿使,三十里一换站,日夜兼程地送往长安。

  当第一封奏章送到中书省时,第一个早就留心等着的大官,是新授户部侍郎、同平章事的卢携。他一见奏章又惊又喜,虽然尽量不露声色,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哼他那多肉的大鼻子。这鼻子每当他对镜自顾便要感到不快,因为这不仅使他的仪表更显得不雅,而且还被人讥为“当今卢杞”。不过,他现在看了报捷奏章,却把丑鼻子完全忘了,哼了几声以后,连忙把奏章藏在袖里,趁人不注意,坐上一顶帷幕严遮的轿子,急急穿过皇城东壁的延喜门,直往永兴坊而去。象他这样的身份,外出本应鸣驺喝道,这次为了免得招惹眼目,只带了几个亲随。一到永兴坊,便直奔檗戟高立的田公府,李书办一见是卢阁老,连忙弯下身去深深一揖,也不用传点,便带他径往后院深处一座精致的小轩。

  当李书办轻轻掀开系着银铃的金丝湘竹门帘,田顺民正双手反剪,站在猩色屏风旁边,观赏着乌金架上一对毛羽雪白的大鹦鹉。这是一个在陇西当观察使的“假子”,刚刚进来的珍玩。田顺民一见卢携进来,连忙拱手相迎:“阁老,你来得正好。你是雅士,请你品鉴品鉴这对鸟儿可好?”

  卢携本无心观赏,但一见轻易不露声色的田顺民,今天却难得地笑逐颜开,不由带着浓重的鼻音,鞲声鞲声地随口赞道:“好鸟,好鸟,我真对之欲作祢衡赋了。”

  卢携本是一片奉承,谁知田顺民听了,心里却好象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,立刻多疑地在想:“他是不是骂我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阿瞒?哼,如敢骂我,我自能借黄祖杀之!”他心里虽这样想,脸上却依然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:“不想这鸟儿居然触动阁老的文思!荣幸,荣幸。不过你这高情雅兴,只怕十条人命也换不来哩!”

  卢携不由睁大眼睛问:“这是何意?我倒不解!”

  田顺民暗悔失言,连忙一笑说:“刚才不过是一句戏言,阁老如何当真了!”说罢,便伸出他那又白又肥的手指,去逗了一逗鹦鹉红得象血的弯嘴。

  卢携并不迟钝,已觉察出刚才并非戏言,只是不知田顺民为何借辞掩饰;于是便也装得浑然不觉地问道:“这么好的珍禽,不知产于何地?”

  “陇西。”田顺民不经意地答道。

  卢携一听“陇西”,心里一动,联想起不久前看到一首传抄诗,正是咏的这鹦鹉,不禁恍然大悟田顺民为何把话岔开去。原来那首诗上说:这种鹦鹉筑小辉在陇山的万丈高崖上,为了把它取来上贡,当地山民不得不悬空攀登,常常十人九死,还是弄不到一只;难怪田顺民要说“十条人命也换不来”了。卢携又想起有人密告:正是那首诗的作者,讽喻他是“当今卢杞”。他早想寻机报复,今天倒是个好机会,于是便暂且搁下奏章的事,望着田顺民一笑说:“提起这鹦鹉,我倒是想起一事,看来果然有点因由。”

  “什么事,请你说说。”

  “前些时,我听到有人攻讦时事,毁谤圣主,就是借这鹦鹉为题,写了一首名叫《衰陇民》的诗,一直传到京里来了!”

  “诗中怎么说?”

  “是首五古,很长,只记得其中有这样几句:“胡为轻人命,奉此玩好端?吾闻古圣王,珍禽皆舍旃。”

  “这是谁写的?”

  “皮日休。”

  “晤,是他呀!名士,名士!”田顺民一脸冷笑地说,“不就是那个自称什么‘醉吟先生’的无聊文人么?此人现在何处?”

  “听说他现在隐居苏州。”卢携马上答道。

  田顺民沉吟了一会说:“想起来了,他不是和你推荐的那个陆龟蒙是好友么?可见陆龟蒙也不是安分守己之士,你怎么还荐他?”

  “噢噢,那还是以前的戏(事)。”卢携急想辩解,不觉又犯了吐音不正的毛病:“我只道他有点文名,谁知此人不是鸡咕机寄(治国之器),故而不敢应召,只能伏处牖下,终老乡野而已。”

  “这般狂士,今后倒是要留意留意。这些人牢骚满腹,动不动就非议时政,惑乱人心甚大。如今盗贼四起,流言蜚语最易滋生,尤其不可轻容。嗯,我要叫地方官看着他们一点。”

  卢携听到最后一句话,顿感一阵痛快;因为他深知这句话的分量。只要田顺民的一角文书行至州府,那皮日休就有吃不尽的苦头了。他一见借刀杀人之计已成,便赶紧抓住时机说:“田公提起盗贼,我今天倒是正为此戏(事)而来。特来奉告一件喜闻:宋威出师告捷,大破王炎炜于沂州城下!”

  谁知田顺民听了,只是淡淡地问道:“是这事,可靠吗?”他似乎犹因皮日休的诗而怀恨不已。

  “可靠可靠,你看,这不是?”卢携连忙从袖中取出奏章。

  田顺民接过奏章,缓缓展开细看。一直看到最末一字,这才抬起头来,不冷不热地说:“看来,宋威这一仗打得象是不错。这也是阁老有眼力,为国举贤,才能有此战功,”

  卢携叹了一声道:“吁,为国举贤,本是吾辈当然职责;只是不要遭人阻挠就好了。不是连你田公出来说话都不很灵了么!”

  田顺民一听就明白卢携心里的症结,便含笑说道:“嘿嘿,这回且看你的那位老表又有何说?”

  一提起“老表”,卢携便如芒刺在背,立刻感到浑身不畅地说:“你何必提起他?这回,我可要给他点难堪。”

  “你们是至亲嘛!总该留点情面才是。谁不知道,令表的道德文章,当朝第一,人称金闺之彦,是个有声望的人啊!碰不得,碰不得。”

  卢携虽然明知田顺民故作褒辞,但听了还是动气,越发又妒又恨地说:“呸,什么声望,还不是沽名钓誉!我平生最讨厌这种伪君子。这回我力荐宋威,他偏偏从中作梗,想把他们的崔顺义、张自勉那班人拉上台来。嘴上说得好听,为君为国,其实还不是植党营私,意在对付你我!哼,岂机(知)我辈哪里是容易对付的?我卢携纵使不才,还有你田公哩!”

  田顺民听了只是一笑,好象并不在意。其实,他厌恶那个人的程度并不在卢携之下;那一反挑,确是激起心头的积怨,但他还是尽量不露声色;因为他觉得这样反而更易激起卢携对老表的嫉恨,从而收到他所预期的效果——利用朝官打击朝官。果然,卢携按捺不住地站起来说:“田公,你何以无动于衷?莫要坐失良机,以贻后悔。”

  田顺民仍然不在意地一笑,只是拉卢携坐下。等卢携坐定,他这才把身子倾过去一点,压低声音说:“你要给令表一点难堪,这固然是个好时机。不过,我要提醒你……”

  这时,架上的鹦鹉忽然扑翅“咕咕”呜叫起来,田顺民连忙走过去伸手逗了几逗,并带着一点遗憾的口气说:“它还不会说话哩,得叫小厮调弄调弄。”等那鹦鹉安静下来,他才回过身来对卢携说:“你不必操之过急,得看准了再下手。否则,反被人家倒打一耙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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