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书网 > 玄幻奇幻 > 戎马天下 > 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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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王林急急赶到军部(原曹州刺史衙门)的面前,下了马,也没顾得上和守门的起义军打招呼,便径直往里走去。

  往常一走进军部,总是听到四处传来活跃的笑语声,有的在打拳比武,有的在逗笑取乐,有的在唱着家乡小调……但今天四周却显得异常肃静。迎面碰到几个起义军,也都匆匆忙忙地走着,显得有急事在身。王林虽然已经知道这是因为官军要分五路打来,但心里还是在想:“是吃紧了!”他不由加快脚步.穿过厅堂,来到一所房院的前面。

  那里正站着一群起义军,个个神情严肃,默默不语,一见他走来,不由露出亲切的笑容,纷纷向他扬手招呼。沉静的院子立刻显得活跃起来了。

  忽听得从屋内传来一声响亮而又悦耳的嗓音:“是王林吧,来来来,我正等你。”

  随着话声,已见帘子掀开,一个身材中等、深目高颧的人,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。

  他一出现,周围所有的人都立刻停下话来,肃然起敬地一齐转身向他望去。只见他气概沉着,步伐稳健,一步一步降阶而下。

  这个人,就是在长垣揭竿而起,威震关东,惊动了长安的王炎炜。

  当他一走到王林的面前,立刻伸出双手捉住对方的手臂,热烈而有力地摇着;虽然没有说话,但却比说话似乎还要亲切地表达出盛情的欢迎。

  王林也立刻紧紧交握着王炎炜的双手,问道:“找我来是有事吧?”

  王炎炜并不立即回答,只是眯缝着他那双在和悦中隐含着威严的眼睛,不断地微笑。接着,他又摇一摇王晋的手臂,这才说道:‘呵,你的手劲好大!到底是练过的,这回又有用武的地方了。”

  “你说的是打仗吧?这,我还行。我这个人是铁匠做官,就知道打。”

  一语说得周围的人都笑了。不等大家笑完,王林又急问:“先打哪里?日期定下来了吗?”

  王炎炜捋捋他那微呈棕色、长得颇为好看的胡须,微笑不语。

  忽然,他一仰头,反问:“你看先打哪里好?”

  王晋没有想到这一反问,一时不觉有点发窘;但很快又恢复了他那爽朗明快的常态,大声答道:

  “我看先打汴州,离这里近。他们这些天又老是窜到这边来,也该揍他们一家伙。”说罢,便热切地望着王炎炜,好象在等待他对自己的答案作出评判。

  王炎炜微笑地摇摇头。

  “不然就先打郓州,这个地方好打。上回不是已给王崇尝了点厉害吗?”

  王炎炜仍然微笑着,又摇摇头。但这次不等王晋再提别的地方,便说道:“咱们原先倒是想打郓州,不过,这个地方我清楚,灾情重,地皮都被当官的刮光了,解不了咱们目前的难题。可笑王崇还天天在那里抓伏修城哩,以为这能挡住咱们。哼,挡住咱们的不是城墙,是饥荒!”

  “那个地方的百姓虽苦,去打也有好处,帮咱们的人一定多。泥帮泥成墙,穷帮穷成王嘛!”

  “哈哈,你说得不错。只是你要知道,现在官军不但从几路向咱们压来,而且……”王炎炜说到这里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,“咱们也有一个难题——缺粮。哼,缺得很!四方百姓一来,把粮食分去不少。你不分粮给人,可就没人帮你‘成墙’啦!只是,现在连军粮也不够了。‘军无粮食则亡’,所以得先拣有粮食的地方打。”

  “那为甚不打汴州?那是个大地方,粮食一定不少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,这个地方是要打的,只是目前还不能急着去打。这个地方我也清楚,是个要地,朝廷早有重兵把守,最近又和义成、忠武两军联了起来,所以目前去打弊多利少。”

  “那,到底先打哪里呢?”王林性急地问。

  王炎炜微笑渐敛,脸色变得非常沉肃。突然,他举臂挥拳猛向掌上一击,音调铿锵地说:“先打——沂州!”

  “行,就是远了一点。”

  “是远了一点。不过,我和君长商议了,还是打好。一是因为官军从西边向咱们压来,咱们正好顺势向东去打沂州;二是这个地方虽然比不上汴州富,可比郓州强得多;三是那里的老百姓已经闹了起来,刚才又来人请咱们快去。还有第四,那里正屯着大批上贡的粮食。呵呵,有这四层好处,就是再远一点也要去打。暖,你看怎样?”

  “行!”

  王炎炜满意地点点头,但他似乎唯恐王晋领会不深,来回轻移数步,接着又说:“还有一层好处,从那边可以直下淮南,那才是富庶之乡哩,不患军粮不足。有了粮就有兵,有了兵就成王。光靠‘泥帮’的墙到底还不牢啊!你再想想,这个打法怎样?”

  “行!”

  “嗨嗨,你不要光说行。”王炎炜朗声一笑,“你跟官军接的仗多,现在官军都知道你的大名,说你‘凶桀无比’;你不妨说说,打沂州还有什么事要准备没有?”

  “别的没有,就是要快!咱们已经吃亏动手迟了。日期定下来了吗?”

  王炎炜暗想:“他说的倒是有理。”正要回答,忽然身后门帘一响,走出一个身材瘦长、但行动却很灵敏的人。他迈开长腿,三步两步就跨到王林的面前,一拍王林的肩膀说:“啧!你真使得。就是因为不能拖,才把你找来。那好,日期就定在后天。来得及吗?”

  “来得及。”王晋毫不迟疑地说:“就是今天晚上也行。”

  来的这个瘦长子,就是王炎炜刚才提到的尚君长。他是最早和王炎炜一道在长垣起事的人,也是起义军中人人闻名的副帅。他刚才已在屋内听到两人的对话,对王林那种说打就走、勇往直前的性子感到很欣赏,不禁放下手中刚接到的一份探报,从屋里走了出来。但当他一听到王晋说“就是今天晚上也行”,不禁又把长臂从王晋的肩上缩了回去,摸摸下巴说:“快是要快,不过也不能太性急噢!我要告诉你,长安派宋威当了招讨使,目前正带着兵马向南开动,看样子要堵住咱们向东的去路,所以我也赞成不能拖。不过,这倒不必担心,那些老爷兵走起来慢,军辎又重;最要紧的还是那个宋威,这人不象王崇,是个打仗的出身,比狼还狠,可又比老狐狸还刁。咱们可要当心!”

  王林一听,反而激怒地说:“他来得正好,就是要打他这个老狐狸。”

  话音刚落,忽听得那边有人高声应道:“说得好,正因为是个老狐狸,又是条狼,打起来才带劲。”

  大家不由循声看去,只见一个宽肩细腰的年青人,手按佩刀,气昂昂地向这边走来,远远就看到他有一双斜虱插鬓的长眉。再看他的脸,方中带圆,虽然经过长年风吹日晒,并没有失去白晰的肤色,倒是添上一层淡淡的棕红,更加显得强健、英俊。如果让他换上一身锦绣,再把他那象野豹子一般轻捷而犷悍的举止收起一些,也许还会使人以为是一个英姿挺秀的佳公子哩!然而,他却是来自社会底层。起义军中很多人都以有他这样一副外表而感到自豪,仿佛可以证明“盗贼”的长相并不狞恶。大家都认得,来的这个年青人是尚君长的弟弟——尚让。

  “好,好,你来得正好,正等你。”王炎炜微笑着向尚让招手。

  一等尚让走近,王炎炜便伸手抚着尚让的肩背,环顾四周说:“咱们军中的勇将,就要数他最年青了。你们看,如果他换上一身白袍,不也是当年的平阳郡公王仁贵么?只怕王仁贵还比不上小尚俊哩!”

  “你太夸奖他了,不能这么比吧?”尚君长笑容满面地说。

  “为什么不能?”王炎炜正色地说,“不错,王仁贵是天下闻名的勇将,据说他上阵时,腰间带着两把弓,猛冲猛闯,无人敢挡,连太宗皇帝看了都派人去问,那个穿白衣的先锋是谁啊!其实王仁贵也是个种田的出身。可见英雄不怕出身低嘛!”这一说,四周顿时腾起一片快意的笑声。所有站在这里的人无不感到很开心,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出身低的。尚让被大家笑得双颊泛红,益发显得长眉横秀,雄姿英发。但他为了摆脱大家盯着他看的窘境,便一摆手说:“那个老狐狸到底有多厉害,我就不信,谁能说说。”“对,要说说这个老狐狸。小尚年轻,难怪不知道。其实这个宋威跟咱们是老对头了。这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,说不定还跟他打过交道哩!”

  大家感到很惊奇,不由更向王炎炜身边靠拢过来。壬炎炜捋一捋他那棕黑色的胡须又说道:“这个宋威,本来官儿并不大,是这几年才发迹起来的。——哼,你们知道吗?他是怎么当上节度使的?”

  “还不是花钱买的,拍马屁拍上去的。不然就是削尖脑袋钻上去的。”几个声音同时答道。

  “不,要是这样倒还好。哼,他这个官儿是用人血换来的!就是因为平庞勋有功。”

  “啊,是这样!”四周立刻飞起一片惊讶。

  一提起庞勋,几乎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感到很熟悉。其实,谁都不认识庞勋,只不过是常常听说这个名字罢了。这个人在六七年前,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大暴动。起事的原因,最初是由于朝廷征调徐州的兵士去戍边,约定三年为期,到期放还本乡。谁知一去过了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,官方不但不守信,反而把那些兵士扔在那里不管,要衣无衣,要粮无粮,直弄得他们死活不得。于是,久已积蓄在兵士心中的怒火爆发了,大家共推庞勋为头,索性踢开“王法”,自相结队径往徐州老家跑去。但这一跑,朝廷却来管了,连忙采取表面慰抚、暗里“讨剿”的手段,密敕州县速将这些戍卒“支分灭族”以惩“擅归”之罪。这真如火上浇油,人人怒火横生,觉得与其被办罪,还不如冒死大干一场。于是冲官府、分仓库,先后打下宿州、徐州、濠州、都梁、滁州、和州等数十州县。远近饥民,特别是正处于水灾中的淮北农民,纷纷闻风来归,以至造成这样惊人的盛况:“一日之中,四远云集”。一支原来只有八百人的哗变军队,迅速发展成五六万人的农民起义军,顿时烧成一片燎原大火!朝廷慌了,急忙调动十道兵马,赶来拦截围攻。整整打了一年,几经损兵折将,最后还是靠了沙陀兵的帮助,更因起义军内部出了叛徒,才把庞勋镇压下去。“乱平”之日,唐朝廷便大事屠杀,首先是把最初跟庞勋起事的戍卒亲族全部捕来杀掉。连官方也不讳言,单是这一杀就“死者数千人”。

  这一场农民起义的烈火虽然暂时平息,但逢春再生的火种却播向各地,特别是淮北关东一带。距“乱平”之日仅仅半年,各地又纷纷报急:“徐贼余党犹相聚闾里为群盗,散居衮、郓、青、齐之间。”民间更在纷纷流传有关这次起义的事迹和故事。毋怪王炎炜一提到庞勋,周围的人无不感到又熟悉又亲切……

  “你们知道不?”王炎炜望着大家惊讶的神色,接着又说,“当年咱们这一带,也有不少老乡跑去投过庞勋。庞勋兵败,他们只好又跑了回来。可是官家到处追查搜捕,不知有多少人被抓去;一抓去,就休想活着回来。那一年,濮州西门大校场上天天杀人,没人敢去收尸。一到夜里,野狗争着抢尸首吃,都吃得肥肥的,眼都红了。就是侥幸没被抓去的人,那几年也都东逃西躲,流落他乡,很多人至今生死不明。现在好了,有不少人都跑到咱们这里来了……”

  一语未了,只听得一声怒吼:“你说得一点不错,我就是这么来的!,大家一看说话的人都很意外,原来是王晋!只见他眉毛上的那块伤疤陡然暴起,好象在不住地跳动。众人忍不住惊向:“啊?你也投过庞勋?怎的从没听你说过?”“我倒是没投过庞勋,那阵子我还是个半桩小子哩!当时要是找到门路,一定去投!”

  “那你怎地又说亲身经历过?”

  “这事说起来话长。讲他做甚?有这功夫讲,还不如打,打他那班混账忘八!”

  “那你就先讲一点给咱们听听,打起宋威来也有劲啊!”

  王林一看众人都热切地望着他,连王炎炜也向他点头微笑。于是他平了一平由于激动而变得急促的呼吸,然后说道:“我有个舅父,就象大将军说的那样,被官家抓去活活弄死。其实,他并没有投过庞勋。要是真的去投,反倒好了。就为这事,我眉毛上留下这块疤。现在这个宋威来得正好,不然还找不到他报这个仇哩,呵呵!”

  大家满以为王林不知要说出一段什么经历,谁知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,因此忍不住又问:“你舅父没投过庞勋,为甚官家去抓他?你又怎的留下这块疤?”

  王林不响,只是猛一挥手,好象这就是回答。

  大家越发充满疑惑地追问。

  王林被问不过,又一挥手说:“人都害死了,还说他做甚?”说罢,只是火红着眼睛,又不响了。

  王林虽然不响,但在他的心里却不禁浮起舅父的影子;又听到舅父叫他练把式的声音:“你得好好下苦功,不准偷懒。要是你老子会几手拳脚,就不会在半路上被人打死了!”

  那时,他真是苦练啊,直练到一掌劈去,五块叠起的砖头一齐裂开。可是舅父还是说“不行”,要劈到十块才算到家。他对这个严格得近乎苛刻的舅父,又畏惧又敬爱,因为他从小父母双亡,是舅父把他抚养大的。这个舅父虽是个庄稼人,却受北方农村中尚武风气的感染,一有空就练武艺。他深感在这个霸道的世上,没有点武艺就站不住脚。因此,他一碰到那些走江湖耍棍棒的,就象着了迷,把苦攒下来娶媳妇的一点积蓄,都换成好酒好饭结交那些人,倘若那些人有什么急难,他更是倾囊相助,不惜借债变卖,甚至以命相许。起初他颇受了走江湖的骗,但也终于交上几个真有两下子拳脚的人。那些人见他是个烈性汉子,不但不要他花费,反倒用心教了他几套武艺。

  村上有个当乡正的土恶霸,常在官府走动,村里人人都怕他,都要给他当差送礼。谁家的瓜果熟了,得先挑一担送去给他尝个鲜;谁家娶媳妇办喜事了,也得先恭维他一顿酒。更气人的是,谁家的姑娘长得好,他就软骗硬欺,非糟蹋了不可。糟蹋了还猥亵地到处夸耀。有个姑娘就因此被羞辱得上了吊,家里的人还忍气吞声不敢讲。王晋的舅父看在眼里,心里直气得发抖,发誓要跟他做个死对头。

  好多人劝他舅父,都说这个刺儿头得罪不得。舅父一听,更加冒火;不但不让,反而常常站出来帮那些受欺侮的乡亲说话。刺儿头见他苦练出一身好本事,一个扫膛腿能踢翻几条汉子,因此不敢欺他,甚至当着他的面还客客气气地让个三分。王林的舅父一看有了武艺果然有用,就更加天天苦练了。但是,庞勋起义兵败下来了,到处搜捕抓人。刺儿头一见

  时机已到,便去密告王晋的舅父“通匪”,是“银刀党”。

  一天深夜,他带着一帮衙役,突然破门而入,趁王林的舅父睡着,先是一闷棍打昏,然后从床上绑走,还带走了那把用桑树弯成的弓。在当时,单凭这一项就能判刑,因为敕旨上早有明文规定:“习弓刀者有罪”。王林的外婆真是急死了,去探监又没钱使;去求那个刺儿头,反惹出更多麻烦,要她交出“银刀党”的姓名住址。有一次,王晋偷偷夹在探监的人中闯进大牢,隔着牢栅,拉着舅父不肯走。惹得那些牢卒火了,猛将他一推,一头磕在牢门柱子上,满脸鲜血直流。舅父气得站在牢里大叫:“你们别欺负小后生……”但王林只听到这一句,就被那些牢卒又出去了。从此,在这世上,他就再没有听到舅父说话的声音。外婆一急,也在那年死了。这一切,虽象一场恶梦似地消逝,但在王林的脸上却留下一块永不磨灭的伤疤。

  “你舅父到底是怎么害死的?你瞧见没有?”大家还是关心地问。

  王晋摇摇头,依然不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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